贺徵朝所熟知的只有两类女孩,一类像贺家的女儿,含着金汤匙出生在罗马,由各领域专业的饲养员培育,基于养尊处优的温室里,长成任性恣情、放肆骄纵的性格;
另一类则是温知禾,一个从小出生在贫穷家庭,父亲出轨, 母亲改嫁, 不论生活方面还是精神方面都始终不被满足的女孩。她独属于这一分类,毕竟没有人像她,不会有第二参考样本。
这世上也许会有许多相同经历的人,可即便是这样,不同因素、轨迹造就的爱好、脾性、习惯也并不会完全一致。像她会演的不多见;像她满嘴谎言还自以为是的更少见;
她思想单纯又容易瞻前顾后;她偶尔聪明又时常犯傻;她泪汪汪的眼睛会骗人,闭塞红肿的私人之处只有他能通行,圆润漂亮的脚趾头会像猫一样炸开花;
贺徵朝以为自己是不熟悉温知禾的,可悉数起来,他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无知。
过往的三十二年里,贺徵朝的身边从未躺过任何异性、任何人,而这短短四个月中,即便他们同床共枕的次数不算多,那也曾交颈厮磨,类同于这世上许多情侣夫妻。
习惯是件可怕的事,在他们躺到一张床上的那一刻,以往的常规通例会被打碎;彼此间的沟壑界限也悄然抹去。
昨天他还在国外,大刀阔斧地处理纽约的案件;今天他就在厨房里,因为阿姨不在,没由来地煮了一杯红糖姜茶。
蠢透了的事做了一遍又一遍。怪异的是他不以为意,可笑的是为同一个人。
马克杯里的姜茶呈现暗红色调,他漠然又冷淡地低眉看汤中的自己,用银制汤勺的搅动挥出深邃的漩涡,将模样打散,转而握着把柄递给床榻上的人。
温知禾还在看这些天的录像资料,视线里贸然多了备姜茶,她又意外又受宠若惊,乖顺地双手接过:“谢谢你。”
“不用。”
半悬的转桌是先前卧室里没有的,大概是她习惯在床上办公,自行置办的,贺徵朝扫过她散乱的桌面,有些看不惯,但也不至于帮她收拾。
他问:“为什么不去书房。”
温知禾正抿姜茶吹拂上方的热气,听这话抬起眼看他,把姜茶放下,慢声解释:“......我也就睡前看看,一会儿直接推到一边就行了。”
她说着,还示范地挪了下桌板。
住宅大就这点不好,她要去书房办公的话还得横穿卧室,走过一段楼道。温知禾在这方面是注重极简的,指:做完事就躺下;非必要情况就窝在卧室里解决;眼睛一睁一闭便是选用合适演员、梳理剧本故事脉络。
要不说她活该穷酸命呢。之前这么做是因为房间小,不得已架起床上桌,冬天只有一个小小的暖炉、电热毯,窝在床上比较暖和。
现在她就是纯觉得太远,懒得走道,何况晚上十点了,谁乐意去书房。
温知禾在脑海里编排了长篇大论,觉得可有道理了,但这种话说出口给贺徵朝听,说不定会被笑话。
她才不想被笑话。
桌板偏移到贺徵朝手边,他略一按停,眉梢微扬,轻叹:“怎么这么懒。”
“我要不把姜茶送你手里,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给你亲喂。”
他不咸不淡地落下了句讥哂,目光温和绵长,让人听不出好赖。
温知禾抱着姜茶,温温吞吞:“那倒也没有,我是痛经又不是残废了。”
贺徵朝看眼腕表,摸了把她的头:“十一点,喝完了早些休息,有什么工作明天再做。”
这种难得温情的时刻,温知禾也不想打破,乖顺地喝完姜茶便去洗手间换卫生裤。
等她洗净手回来时,贺徵朝已经帮她收拾好桌面,开了夜间模式的挂壁暖灯。
昏黄的环境灯下,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感似乎也在悄然滋生,许多时候,他们都是做完就自然而然躺在床上,哪像今天......处于清醒状态。
温知禾感觉自己爬上床先跪的腿都不是平时的那只,生硬地同手同脚躺好,把被子盖平。
这张床很大,被子也宽厚,但她就像豌豆公主,总是不太适应身边的“大豌豆”。
前不久在车上睡了会儿,刚才又劳神思虑剧作,温知禾听着怦怦跳的心脏,可以说是毫无睡意。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将思绪牵引到头顶,不去胡思乱想。但过了大约有十来分钟,她还是没忍住摸了把床头的手机。
才十二点。温知禾的第一反应,这个男人未免也太养生了.......
抛去几次过分放纵的夜晚,好像每次和他同床共枕,她都是被他十二点之前强制关机。
夜晚的手机在平时明明很有成瘾性,几个软件来回刷,温知禾愣是生出索然无味的感觉。
在电子产品方面,温荷从未管控过她,应该说,许多方面温荷都是忽视她的。她记得自己的第一个手机,是被宋涟漪淘汰下来的不知名品牌几百块钱的机子。那时她高二,寄宿在学校,手机本就称不上是什么必需品,所以并未在意是否昂贵好
用。毕竟在班上,绝大部分人用的都是老年机,她这还算好的。
高中三年,她成绩优异名列前茅,又成天灰头土脸,完全就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平日里即便有查手机的突击检查,她也是那种被主任掠过的学生。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就算她不谈恋爱,好好学习,她也有在背地里偷偷叛逆。例如帮同学点外卖带早餐;利用扫题软件纠正错题;拍摄一些自以为是的短片vlog;偷看小说…………………
她并不完全自律,只是想做个和宋涟漪完全不同的好孩子,于是强撑着捱过那段时间,致力于考上所谓的好大学,一旦上了大学,便开始放纵自己。
在这之前,她和温荷的关系还算融洽,毕竟即使有宋涟漪做参照,纵观许多父母不在身边的“留守”同学朋友,她的情况已经很好了。
人总是要对比才知甘苦,这是人的劣根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底色确实又虚荣又敏感又脆弱。上了大学,温知禾才明白幸福美满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大学四人寝,有两个是本地人。一号神出鬼没,周末经常回家,父母下班闲暇有空时就来亲自接送,除非满课,她才偶尔留宿;二号是个资深动漫迷,毫不夸张地说,她所拥有的徽章立牌周边能摆满整个宿舍,记得生日那天没回家,爸妈还亲
自定制了款她最喜欢的角色图案蛋糕送过来。
这些称不上多新奇,即使拿来谈资,对她们而言也不过是饭后琐碎无聊的日常。作为旁观者,从未亲历过这类事的人,她会莫名在脑海里记录一段别人的回忆,然后偶尔想起,加深印象,暗自艳羡。
她很小心眼,记得刚入学那会儿的夜间谈话,室友问起家庭成员情况,她会默默抹去宋涟漪的存在;她还撒谎,谎称温荷是女警官,很威风的那种,即便温荷在辞职前确实是位公职人员。
才过了两三年,现在想起来,温知禾都觉得自己好笑又奇葩。其实她已经很久不再沉溺于这种拧巴叙事了,也许是最近日子过得太安逸,思绪不由泛滥。
但相比起以前,她现在的心境出乎意料的平和,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只要当下过上好日子了,过去的事完全不会太在意。
她现在每天最大的烦恼不是如何省电费,怎样进组跟拍,什么时候能换新设备;她现在只担心电影工作进度的推动,平时的一日三餐都有阿姨进行规范调配,钱更是存在银行里、支付宝里利滚利。
她现在还会担心什么?
闭上眼一片漆黑,睁开眼习惯夜视,温知禾偏头看向枕边人,一种怪异的、不该存在的思虑逐渐浮现。
她竟然好奇贺徵朝和钟嘉意的关系。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讯号。
危险的警笛在脑内大作,越是闪烁红灯,越是难以忽视、避免。
尤其当温知禾给自己安置了一个理所应当的缘由:人是居安思危的。
她基于这条人性劣根,思绪不断向外蔓延,延伸,最后勾勒出一个的问题??
万一贺徵朝喜新厌旧,决定提前离婚呢?
温知禾清楚婚约只有一年的期限,但迄今为止,她还是头回考虑这事。
对于普通情侣夫妻而言,信任在亲密关系里是必要存在的因素,至于她和贺徵朝......相敬如宾365天就算不错的了吧。
签合同之前,温知禾的确有认真仔细、逐字逐句地梳理,可这并不代表她是全面的,方方面面都有考虑清楚的。她碍于脸面,并未向他主动询问更生涩的词汇。
………………人真的不能拧巴。
温知禾倒吸口气,又觉得自己大概率会再犯这类错。
她记得合同好像就收录在卧室的保险柜里,她自己买的。
温知禾在这种时候,总是具有极其强大的行动力,所以她立即起身,向床畔偏挪一只脚,静悄悄地、轻缓地穿上棉拖。
两只脚刚纳入,啪嗒一声,屋内四角的环绕灯骤然亮起,眼前视野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