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连绵,千山一白。
十月本应是秋意浓之际,但居庸关因地势高拔,竟早早迎来了今岁第一场雪。风裹挟着雪霰,簌簌扑进了丁号烽火台中,风声从砖石缝隙间挤过,挤得变了调子,呜呜咽咽个不停。
居庸关上这烽火台,扼守要冲,戍卒一共有八人,领头的是校尉陈忠,他是老将军手底下的小兵,前几年辽人饿疯了来掠边,他胆大冲锋,立下“陷阵”之功,瘸了腿,但也被郗氏的长兄小郗将军提拔为校尉。
之后便被遣派到了居庸关,日日守着这段烽火台。
天色已昏暗得瞧不出时辰,他领着手下戍卒刚结束了一趟城下巡防,人人冻得死狗一般,身上早已被雪水浸透,哆哆嗦嗦地回来后,赶忙将身上的沉重的甲胄换了,穿上补丁叠补丁的旧棉衣,升起火盆来。
戍卒们瑟缩着围坐一团,此刻歇了下来,才发觉手脚都冻得发麻。吴大紧了紧身上破得露了棉絮的衣裳,一边求身边针线好些的袍泽帮他缝补缝补,一边抱怨道:“今年这鬼天气,才秋末便能冷成这般模样,前两月还热得狗伸舌头,如今说下雪
便下雪了,我这浑身骨头都快被冻散架了。”
另一个叫李十的回来还没缓回来,身子不住哆嗦呢,接话道:“今年冷得太早了,咱们大营里发棉衣的都还不曾派人送衣来,到了夜里可咋熬啊。”说着,忍不住将双手凑近炭盆中,却因一日长久的汗水和雪水浸泡,往年的冻疮竟复发了,稍一
受热,便是一阵刺痛,他又忍不住“嘶”了一声。
陈忠也脱下了头上所戴兜鍪,卸下两侧鼠毛护耳,随意抹了把脸:“之前天阴了这么些日子,我便觉着不好,料得必有雪至,一早已遣飞毛驰书返幽州,想来很快会有消息。”
李十这才发觉,平日里最爱插科打诨的飞毛不见,原来是叫送信去了,他不免又开始为他担忧:“这么大雪,飞毛也只穿着夹衣,苦了他了。”
飞毛是居庸关丁号烽火台戍守的八个人里年纪最小的,才十七,还是个杂胡混血。他身世也奇,爹是辽人,娘是曾被掳走的汉人边民。听闻他娘死后,他受不得亲爹的打,便逃了。前两年他冒死越关投宋,本要被当奸细处死的,结果他一连说
出了十好几个辽兵在关外窥伺大宋的地窝子哨点,立了大功。小郗将军便做主将他保下了,上书回汴京,得了官家许可后,便升他任了承信郎一职,命他戍守长城。
听闻当年他领着宋军去捣辽人的哨点,头一个去的便是他爹所在的骑兵小队,他亲眼看着自己亲爹破口大骂,狼狈不堪被宋军押走,一滴泪都没掉,只是一个人走到茫茫荒野,挖回了他亲娘被丢弃的骸骨。
他将母亲的遗骨紧缚在后背,一路背回长城之内,寻了个漫山遍野都开着山杏花的小山坡,重新葬了。
飞毛因跑得快,还能双手离站立骑马,又不想再用辽人的名,便叫李十几个袍泽给他取新名字,结果这些大老粗们压根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争执了半天,觉着他跑得像飞毛腿一般快,便管人叫飞毛了。
他也不嫌弃,自打回了大宋,他便乐呵呵的。
李十的话音刚落呢,远处便响起急急的马蹄声了。陈忠立马握紧佩刀,警觉起身查看,从烽火台中狭小的箭洞探出头去,才发现远处一队冒雪而来的车马,正在凄迷的风雪中飞速接近。
吴大沉了脸,架起了连弩。
等跑近了,陈忠才松了口气,摆摆手让吴大松开机括??那打头跑得飞快的人,穿着宋军的甲胄,背上绑着大宋的五色旗,上头还绣着个大大的“郗”字。
在居庸关,士卒们或许连自个的名字都认不得,但这个复杂的“郗”字却死也不会忘。
“是飞毛回来了!他这回厉害了,竟能从军资库那些铁公鸡手里抢了这么一大车回来呀!”李十也瞧见了,喜得蹦起来,也不嫌冷了,忙下去摇开城关的门。外头没一会儿已积雪盈尺,飞毛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还罩着鞣制皮革与铁片交叠铆合
的甲胄,却还是被雪覆成了个雪人,进得长城高台,睫毛上都凝着冰霜。
他冻得呼哧呼哧喘气,扶着李十缓了好一会儿,才扬起脸笑:“李哥,我带了好些好东西回来!”
“什么好东西?”李十皱起脸,“营里的庖厨还能做出什么好吃的,又是馕饼吧?”顿了顿,又忽然面露期待道,“难道你抢来了马奶?若是有马奶喝,倒也不差。”
长城这么长,在上头戍守的将士也有成百上千人,如马奶这样有数的东西,能不能分到,一要看自家校尉的脸面和人缘,二要看弟兄们能不能打得过其他烽火台上的袍泽。李十想到马奶便觉着一阵心酸,可怜他们这八人,大多都是擅射箭的瘦
子,叫隔壁戌号烽火台那生得比门扇还宽的黑豕一撞就能飞老远,抢马奶之战已输了一整年了。
“比马奶还要好!”飞毛似乎已经在大营里饱餐一顿,说着都在咽口水。
李十不免好奇了起来,心里痒痒,嘴上却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瞧你那样儿!没见过世面!”
“你一准也没见过!”
没一会儿,下头果然响起了扣关的声音,李十忙又开始奋力摇动粗大的吊臂,那些送辎重的弟兄追不上飞毛,赶着他的身影赶得好悬没跑死在路上,他们大口喘气,将拉来的冬衣、炭以及够八人吃用一月的粮食装在一只只大箩筐里,顺着木齿
轮上的绞绳,吱呀吱呀吊了上来。
之后又冒雪往前面的烽火台去了。
李十等人接力,将箩筐一只只运到狭小的?望塔上,先开了一箧,里头果然是一批厚实冬衣与皮毛坎肩和帽子,还有钉鞋钉的毛靴子!李十两眼都亮了,摸着这些衣料都不舍得撒手:“真是神了,求什么来什么!呦,摸起来还像是新棉呢!这
回飞毛又立大功了!"
陈忠笑道:“记他一功!今年咱们又不用挨冻了。”
飞毛把盔甲卸了,风雪如刀,他满脸冻得通红,一进了温暖的地方,脸上立马裂出好几道血口子,他满不在乎地将血一抹,随便拨了点火盆边上的草木灰把血止住,还得意洋洋:“为了抢这批新棉衣,我差点没被黑豕那胖子一屁股坐死!今年成
号的人也来得早,好悬没抢过!”
吴大咬牙切齿:“天一冷,各台都派人回大营里催粮草,号的蒙校尉奸猾,每回都派黑豕去!可恶,使得黑豕生得高大,他们每年都能喝马奶吃上奶豆腐!一冬过了不说掉腰,指不定还能养出二两肉来。”
不过他们好歹有飞毛,飞毛骑马飞快,哪怕遇上暴雪也不迷路,时常能抢先。军资库里如新棉衣、马奶之流的好玩意儿必须得派人去盯着,否则,自家烽火台便只能穿旧棉的,好的都叫别人挑去了。
比起马奶,飞毛每回都选择替他们先抢棉衣。
“怎么还多了一箩筐,飞毛今年真是厉害了啊,这是什么?”李十已经迫不及待换上厚实的棉衣了,看边上还有个巨大的箩筐,不由好奇地凑过去看,“你不会真的抢过黑豕,弄了这么多马奶砖来吧?”
“你瞧瞧呗。”飞毛故意卖关子,抱着胳膊不说。
陈忠走上前,掀开盖一瞧,里头装得东西倒有些稀奇古怪,油纸裹着一块块圆形的油炸干汤饼,另外还有些陶罐,有些罐里是烤干的杂蔬碎,有些罐里是凝固喷香的膏脂肉油,里头似乎还能见着肉块!还有些罐子装满了磨成粉末的干姜茱萸,
一掀开便辛辣扑鼻,熏了他一鼻子,痒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听见陈忠直打喷嚏,李十他们也围了上来,一瞧都傻眼了,面面相觑,将汤饼、罐子翻来覆去瞧,也没瞧明白。
直到陈忠眼尖,从背篓底部发现了一张带字的图画,这八个人愣是凑不出四个字的大老粗们,不由好奇地伸长脖子,头碰头地围拢在一块儿看这图上画的画。
第一张是个冒烟的茶壶,旁边写了俩字,不认得。还是陈忠努力挣扎着辨认了一下,说:“好像写得什么水。你们瞧这不是水字!咋回事,你们水也不认得?”
众人摇头,不认得。
飞毛这下?瑟了,昂着下巴走过来说:“不懂了吧,那是沸水俩字!”
第二张是将那干汤饼放碗里,再抓一把碎蔬丁、挖一块油膏,又写了四个字,这下陈忠也讲解不了了,太难了这什么玩意儿。飞毛更?瑟了,指着字道:“这是写的沸水冲注!而且水一定要没过汤饼才行。”
李十奇怪了:“你就去了大半日,怎的学了那么多字?”
飞毛道:“我聪明呗。”
吴大翻白眼:“还用得着问,他哪儿是认得字啊,这小子吃独食,指定在大营里已经把这什么沸水汤饼吃过一回了!自然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第三张,拿个盘或是碟将那碗盖上,数至二百数。
第四张掀开搅合,成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饼,便能吃了!
大老粗们又猛地一仰脖,瞪大眼:“这样拿水一浇,等一等,就能成热汤饼了?真有这么奇?”
飞毛嘿嘿地指着他们:“没见过世面了吧?”
被陈忠伸腿踹了一屁股。
于是大伙儿便让飞毛教他们怎么弄这沸水汤饼,吴大赶忙去下头抱些牛粪。长城上有积薪的传统,毕竟若是突然遇上什么祸事,他们要立刻点燃烽火向幽州预警,这是如武器兵械一般要日日检视之物,决不能有半点差错。
戍卒们春夏日里便会开始囤积柴炭,幽州城里定期也会送来,他们还养成了与辽人一般捡拾晾晒牛粪马粪来当柴烧的习惯,平日里倒是不缺柴火用。
没一会儿,便烧好了一大壶雪水化的热水。
人人又都翻找出各自的大陶碗来,按照飞毛说的和图上画的,先取干汤饼、再抓一把杂蔬、挖一勺油膏??那油膏真香啊,还没加水呢,李十便已经闻见了,他默默地开始咽唾沫了。
大伙儿挨个传罐子,都备好了,便又传茶壶,挨个加沸水。
沸水一浇,干汤饼被烫得微微响,棕色油脂遇热立即化开,李十与同伴们又翻箱倒柜寻东西来盖。陈忠看他们那傻样,恨不得拿盔帽来盖,便去下头伙房里,直接取了灶上大锅的锅盖,令众人将碗挨着放好,大锅盖一扣。
只用一个大锅盖便把八个碗全盖上了。
一块儿数到二百鼓点,李十迫不及待掀起锅盖,浓香随着热汽蒸腾一霎溢满了小小的烽火台,香得他们魂都飞了,除了飞毛,七人都神情都呆了一瞬,一时竟没人伸手去拿碗。
居庸关路途难走,尤其冬日,外头的荒原寸草不生,大雪能覆过马腿,不论是送什么军粮来都不容易,为了方便运送,大多都是烤得脱水的馕饼,这东西轻,又经放,但哪怕拿火热,这东西也不会变软。用热水泡开了吃也能行,但那样儿反
而更难吃了。那可恨的号烽火台里,倒是有不少马奶能泡囊饼吃。
更别提这样热乎乎的汤饼,里头还带着肉块和蔬菜。
“好香啊,做梦似的。”李十揉了揉被氤?而上的热气模糊的眼睛,慢慢伸手去碰了碰陶碗,热乎的,烫手呢!
“真跟变戏法似的,拿水一冲便能得了,还香得邪门!”吴大也咽着唾沫,俩绿豆眼真变绿了,蠢蠢欲动,“弟兄们,要不别光看着了,都先尝尝啊!”
说着,他便伸手端起碗,挑起一筷子送进口中,这尝了一口便不得了了,他舍不得咽下去,看得话都含糊了:“好次!好!太好次了,比大营里过年才肯烧的羊肉汤饼还香……………”
其他人也纷纷动筷子,李十才吃了一口便脱口而出:“这...这是什么味儿啊!这是豕肉么?酱肉?我好像吃着酱肉了,这酱肉怎么这么好吃,一点骚腥也闻不见......我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说完自己都愣了,眼眶莫名也湿了,这一口汤饼,真把他这么多年熬过的苦寒勾出来了。
飞毛在大营里已经吃过一回,再吃一碗便没那么激动了,但还是好吃,脸上血口子还疼,可忍不住大口大口吸溜着浸满浓汤的汤饼,见李十快要哭出来了,便故意取笑道:“李哥莫不是要哭了吧?不就是一碗热汤饼嘛,至于激动成这样?”可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