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已合,余晖在天边只剩一道黯淡的黛色,沈家小院里,两大盆的钵钵鸡已焯熟了水,泡进了浮满芝麻与棕红油光的冷汤料中。
竹签一串串露出大大的陶盆边上,串着琳琅满目十几种荤素菜。鸡肉、五花肉串薄嫩,肌理明晰,浸泡在红汤中连肉也被染成了棕亮的辣油色。其他肉菜如鸭、猪耳、郡肝或焯或卤,各有各的味。素菜里木耳舒卷,鲜藕透粉,豆苗新翠。莴笋
脆爽、山药绵糯、白菘清甜。另外还有老豆腐、豆干、豆皮、年糕、油条……………
仔细数来,这盆里的诸般食材,竟好似数不尽了一般。
院子大了,原本那小方桌也调岗去了前头铺子,成了片烤鸭的桌案。自家后院吃饭的桌,沈渺装修时换了张大的,能坐十个人,如今加上孩子,所有人围坐在一起,终于不会挤得胳膊肘碰胳膊肘,连筷子也打架。
两盆钵钵鸡都是拿鲜鸡熬汤,慢炖到鸡肉熟而不烂,便将鸡捞出顺丝切片、斩丁,回头串串。
之后便是做红油,如今没有辣椒面,沈渺只能将大宋人常吃的茱萸酱姜磨成粉,再佐以芝麻、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热油浇香。这样做出来的红油,颜色不如后世红亮,辣度也不够,但香还是很香的。
之后便用这个红油调那鸡汤底,再加点酱油陈醋增味,一点白糖提鲜,拌入蒜泥、香油等,搅拌均匀,便能将串好的各色食材浸泡进去,等上一刻钟,荤素菜都吸饱了汤汁,染上了香辣的红油,便能大快朵颐了。
谢祁是头一回这样吃东西。
沈家没有那等能装十来斤灯油的大海灯,点的便是普通的竹篾灯笼,因此灯火昏黄,反倒笼出一地温柔的光来。两条狗,大的那只趴在廊下啃骨头,偶尔摇摇尾巴,另一只进鸡窝里睡了,竟能打得雷鸣般的呼噜声。那几只鸡倒被挤在鸡窝外
头,母鸡缩在菜地里,公鸡蹲在鸡窝顶上,缩起一只爪,威风凛凛,单脚独立地睡觉。
抬起眼,是低垂的繁星。
沈家买的三个奴仆,本想端着碗去别处吃去,被沈渺挨个摁在凳子上:“你们跑了,我这大桌岂非白买了?”
摁完他们,又抬头看向谢祁,她刚张嘴,谢祁便已了然地笑着摇头:“我不在意。”
沈渺便也笑起来。她早知道了,从第一回见到砚书,从九哥儿在连雨天派马车来接她,从他愿意借书给济哥儿,她便知道谢祁是打心眼里不在乎这些阶级之分,他是这世道上极难得的人。
于是众人围坐,谈笑着随吃随取,吃得辣了,便将粗粝浑浊的麦酒用漉酒的葛布过滤两遍,直接倒入一只单耳手把大陶杯中,喝着泛起的泡沫一起喝进肚子里,那才舒爽!
谢祁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大杯子,还饶有兴趣地端起来瞧。
这杯子直筒腹,装满了酒举起来都费劲,但一喝便能豪饮,在这样有些燥热的夏夜格外应景。
沈家有趣的东西不仅有杯子,那院子里有个小水池,水池里长了些菖蒲和一叶莲,好似还有几尾湘姐儿河里摸来的?皱,小小的,却也自成一景。池边特意立了个小木牌,木牌上还撑了一把极小的竹骨伞,那木牌还可以转动,正面是“蛙蛙背囊
远行”,背面转过来是“蛙蛙已归来”。
惹得谢祁饭前蹲在水池边,仔细寻了半天的蛙。
钵钵鸡也很美味,意外很合谢祁的口味,瞧着油汪汪的,底下却清凉爽口,汤底有鸡汤的鲜美,一点儿不?。尤其脆藕沾满了汤汁与芝麻,咬下一口,“咯嘣”有声,脆而不碎,好似新雪破冰之声。
那郡肝也令人惊喜,谢原先不知是何物,沈娘子对他说是鸡胗做的,过后切成薄片,入口紧密有韧性,料汁已经完全浸入其中纹理,吃起来特别香,让在家中很少吃各类下水的谢一下便拓宽了嘴界。
还有那老豆腐,外头微韧,内里满是蜂孔的豆腐芯沁满了香喷喷的汤汁,吃起来里头每一道缝隙都蓄满了浓郁滋味,软嫩多汁,咸香辛辣,又未曾丢失豆腐本身的豆香本色。
谢祁吃得实在满足,比在自家吃得满足多了。
方厨子也有拿手菜,做得好的菜也有不少。但谢家用饭,也是摆桌子、布帐子、行礼节,各房有各房的繁琐。谢祁一家子的大房还算简朴,因他阿娘最受不了吃饭事多的,每当爹爹跃跃欲试提议行酒令,便会被阿娘一句“食不言”怼回去。
但若是遇上他三叔那等泡茶要用天将明的露水、写字要点亲手拈的老山檀、吃饭要到山明水秀中吸取日月精华之人,吃一顿饭往往要花一个时辰来筹备,那更是了不得的麻烦了。
谢祁以前也有在外风餐露宿的时候,但即便在荒郊野外,他也有砚书在身边服侍,吃的东西不需要动手,一壶水一个饼子这样将就;回头遇上村镇,再去食肆里吃些好的。
像这般从食材开始,亲手串、浸泡,又与这样多人同坐一桌,身边没有仆从服侍,东西都盛在一起,全靠自己取用,想吃什么吃什么,对他而言是很新奇的体验了。
沈家的桌子不高,他屈着两条长腿坐在板凳上,手里抓了串黄瓜片,侧头看着唐二勾着福兴的膀子喝酒,举起杯来便是一句:“福兴兄,话都在酒里了,俺干了,你随意!”
福兴慌忙抱起大扎杯与他一碰,酒水晃漾,他怕撒出来,忙用嘴去喝,转头,唐二仰着脖咕咚咚已经喝完一杯了,这可把他跟前主家学的华亭话都震惊出来了:“哦呦,侬掰能吃酒,真是吓煞人了。”
阿桃坐在他们俩身边,也喝了几杯,打着饱嗝,眼圈红红地仰头看月,似在思念着谁。
再扭过头,湘姐儿和陈洲两人在比谁吃的签子多,数来数去数不清,拉过济哥儿来评理,济哥儿听了一脑门官司,终于明白了,在一旁无奈地纠正湘姐儿:“三五是一十五,不是一十八......你的《九九歌》怎的还未背熟?古家的阿宝都会背
了!”
谢祁笑了,目光慢慢收回,轻轻落在身侧,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瞧,使用余光去看。
灯火将沈娘子的脸照成了暖黄色,映出她细腻肌肤,泛着淡淡光泽,她双手捧着酒杯,含笑望着众人或是笑或是闹或是安静地吃,神色安静又蕴着无尽温柔,好美。
谢祁以为自己看得很小心,没想到沈娘子敏锐地察觉了,转过眼来,弯起眼一笑,似乎以为他没说话是受了冷落,便将手里的大酒杯倾过来,与他一的杯相碰:“九哥儿,干杯。”
此时,如此凑巧,夜空中恰有烟火升空,一簇簇绽开倒流的星光,在闪烁的光中,谢终于也能侧过头与她对视。她的面容被那一瞬璀璨照亮,双眸流盼,眸光似天上的星,正簌簌落入了她眼底一般。
他定定地望着,轻轻回:“干杯。”
烟火转瞬即逝,院子里又恢复昏昏然,但谢祁那一瞬的心跳如擂鼓,却久久不曾平息。
喉头干涩,他想说什么,沈家后院门口却从虚掩的门扉外探进来一颗圆胖小脑袋,脑袋的主人一见院中吃香喝辣的情景便崩溃大哭,指着谢祁悲愤控诉道:“九哥儿!我听秋毫说你要在沈娘子处用饭,我就知晓!你吃独食!你不带奴!”
迤逦美好的情愫瞬间叫这声鬼哭狼嚎击破。
谢祁默默扭过头懒得理他。
湘姐儿倒是高兴地站起来,挥手欢呼:“砚书!”
沈渺笑得肩都抖,起身把他拉过来道:“还有呢,进来一块儿吃。”
顺便把自个的凳子让给砚书了,她接过唐二递过来的新板凳,就在砚书身另一边重新坐下了,还把桌上自己的碗筷挪走,将阿桃去灶房取的干净新碗碟放在砚书面前:“别客气,我家没规矩,你尽情吃吧。”
谢祁凉凉地瞥了眼脸颊上一滴泪都没有的砚书,他已经抓住沈娘子递给他的串串,仰脸傻笑:“娘子的手艺还是这般好,香香辣辣的,这真好吃,下回还要来。”
沈渺看砚书总觉着他与湘姐儿一般,不由姐姓大发,捏了捏他头上的总角包:“好吃你便多吃些,随时过来也无妨。要米饭吗?冷淘汤饼也有,我让福兴去给你下一碗,吃么?”
“吃吃吃,奴什么都吃!”
他美滋滋地啃了两三串,又吸溜吸溜吃了碗凉面,才忽而发觉身旁有道幽怨的目光。
扭过头,原来是九哥儿一直盯着他,他不解地指了指谢祁碗里剩的串,问:“九哥儿,你不吃了么?那......”不吃给他吃,他不嫌弃。
油胖爪子刚要伸过去,那碗便被谢祁端走了。
“你怎么来了?”谢祁问。
“大娘子让我来的,说是去年观莲节十一娘置办的烟火都还没点完,近来与姊妹们又只爱玩绢人娃娃,都给绢人做了一柜子衣裳鞋帽了,也不说出门放放烟火。大娘子说再这般放下去要潮了,叫我顺带抱了来,给九哥儿和沈娘子以及沈娘子的弟
妹们耍。”砚书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地说。
谢祁看了看他:“烟火呢?”
“在门口,周大看着呢。可多了,十一娘去年怕不是将人家爆竹烟火铺整个搬回来了。
谢祁叹了口气,用手支着下颌,食不知味地专心吃串串,心里遗憾地想着:怨不得人们常说良辰美景皆易逝,他算是感同身受了。
如今他身畔再不是泛着温暖食物香气的娘子了,只有个嘴巴不停咯吱咯吱咀嚼的硕鼠。
苦矣。
等酒过三巡,福兴与唐二都喝成了大舌头,俩人一个俺呀俺一个侬啊侬的,相互说了半天都说不清话。脚边酒坛子滚一地,桌上也是杯盘狼藉,全是竹签子,尽数都吃空了。
阿桃抹桌子收拾碗筷,又收进去洗。今日沈渺给铺子里的人放假,有余便也与家人过节去了,阿桃便接过了她的班,主动收拾碗筷。
沈渺要进去与她一起洗,还被她回来了。
济哥儿在院子里扫地,谢祁把酒坛子都收到院墙根底下,便提议一齐去河边放烟火:“巷子里逼仄,若是走了水便不好了。”
沈渺扫一眼,湘姐儿听说要放烟火,两眼已经闪闪发亮了,手都已经搭上了陈训的轮椅上,恨不得一声令下便推着陈?飞出门去。
幸好沈家除了前头铺子的高门槛,家里的门槛都是一块活动的木板,白日里卸下来,夜里关门再上回去,否则以湘姐儿这速度推轮椅,被门槛一拌,陈训一会儿能飞到巷子口的大柳树上挂着去。
她忙伸手将轮椅先摁住,再答应。
湘姐儿欢呼雀跃,推不动轮椅,扭头又拉上砚书先出去挑烟火。
谢家送来的烟火果真堆满了马车,有那等大型礼花,硫磺火药装填再竹筒和纸筒里,燃放时会喷射出火花的;也有那等像火药绑在竹棍上,点燃后会带着棍子嗖一声拽出长长的火尾飞上天空;
还有叫“炮打灯”的,飞得低,飞到半空中便会落下;湘姐儿最喜欢的“地老鼠”也有,这烟火是市井里小孩儿的最爱,只要用泥土搓成泥卷子,中间裹上一点-火-药,点燃后便会从孔洞里喷火,在地上旋转乱窜,滑稽好笑,逗得孩子又拍手又跳。
其中有个最昂贵的“盒子花”,里头用铁丝粘火药,外头搭架子,点燃后逐层脱落,很考验烟火师傅的手艺。谢家买的这个“盒子花”便真是花型的,一层一层不同的花,每一层燃起的火焰都不同,最后那层像盛放的垂丝菊,还会旋转。
沈渺锁好了门,湘姐儿牵着阿桃和砚书的手,济哥儿推着陈训,都围着周大的马车兴奋地快走出巷子口了,唯有谢留在原地静静等她,她忙揣好钥匙,也笑着跑向谢祁身边。
就在他们走了不到一刻钟,宁奕与书童气喘吁吁地赶了来,却见铺子禁闭,还挂了锁,顿时晴天霹雳。他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竟气得呜呜地掉泪了,拿手不住地擦,委屈极了:“都怪爹,今儿抽什么风非得来书院接我回家,回了家吃过饭再来
买烤鸭,这铺子都关门了!我又没吃上啊??”
宁家书童倒比宁奕还稳重,面无表情地抖出帕子来,叹了口气,递给他擦哭得涕泪满襟的脸。
随后默默坐在他边上,等宁奕哭完再回家。
***
今日是观莲节最后一日,夜又深了,外头人不如先前那么多了。
风很凉,沈渺与谢并肩站在金梁桥上,胳膊倚着桥上栏杆,遥遥往下望。头顶是如星般璀璨烟火,几个孩子全在下头的堤坝上放小烟火棒,湘姐儿举着个“嗤嗤”作响不断喷出小火花的烟火棒追着砚书跑,吓得砚书吱哇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