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狗传人了(2 / 2)

汴京小面馆 小雀杏 7392 字 5天前

“阿姊。”

“嗯?”

“让他睡我屋吧。”

“暂时委屈你几日,等他缓过来,我们再看看是送他去官衙还是哪儿的。”沈渺点点头,泼了水收拾完,她用厚实的大巾帕把他剪得快成寸头的毛发擦干,之后便把人抱起来了,他应该年纪和湘姐儿差不多,或许也可能要小一点,但抱起来却感

觉比湘姐儿轻了一大半,最多也就二十多斤。

太轻了,轻得沈渺都怕他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把人塞进济哥儿的被窝里,沈渺也没说其他,下意识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起烧,说明身体底子还是好的,便轻声地说:“你先歇会儿吧,安心睡一觉。”

沈渺疼小孩儿,湘姐儿和济哥儿的床榻她都是最底下垫一层草席,上头两层褥子,如今天热了,褥子上头还加铺了一层藤席,睡进去,又软和又清凉,还不硌人。

那小孩儿几乎一躺下,便好似陷进了木棉堆里,没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沈渺站着看了他几眼,便转身去开店了。

夜市开了,沈家的汤饼铺里客流来来往往,灶房里的?肉也已经卤好了,洗小孩的臭味终究散去了,现在沈家又是炊烟袅袅,满院子浓浓的卤肉香了。

一锅卤肉,不仅一夜售罄,连带先前放在饮品柜里没什么人点的小酒都卖了不少。果然想要售酒,必得上下酒菜!沈渺一边为食客们切卤肉,一边想,回头再腌一些糖蒜、酸萝卜与醋花生来,用来配面也好。

之后这几日,那孩子是吃了睡睡了吃,缩在济哥儿的屋子里不动弹,或许也是没力气动弹,有时候没点灯都找不到他在哪儿。

沈渺吃饭时把饭给他端进屋,他便狼吞虎咽恨不得骨头都要嚼碎了吞下去。但一句话都没吭过,若不是沈渺给他上药,剔脓包时他没忍住叫了一句,她还以为这也是个哑巴呢。

湘姐儿和有余一开始还时常隔着窗看他,对这么个人很好奇。尤其是湘姐儿,她耐不住寂寞,总与他说话,但他都不应,也不看人。

后来湘姐儿觉着无趣,孩子便是这样,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何况她的朋友遍布杨柳东巷,甚至还有其他巷子的,如香果儿,于是很快失去了兴趣,便又领着有余去寻旁人玩了,不再理会他。

这下水道里捡来的小孩儿便这般在沈渺家住了四五日,那股将死的气色在沈渺一日三餐热饭热汤里渐渐消散,等他走路终于不打晃,这一日,谢家的郑内知又来了。

他是来送有关幽州汤饼作坊的契书的,沈渺接过来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确认了每一行字里都没有坑,且是照着先前商议的条例拟的,这才爽快地签字画押。

契书成了,谢家便要派人去幽州选址营建了,沈渺也要在近期交出方便面的配方来。

理好了这件事,郑内知又拱手道:“明儿一早,周大会来接沈娘子去冯府。”

沈渺笑着应了,送走郑内知后,她想了想,还是进了济哥儿的屋子。

济哥儿没在屋子里,他出去救妹妹了??湘姐儿不知为何又跟刘豆花吵起来了。

那孩子天黑了也不动弹的,于是这屋子里便没有点灯,昏暗不明的光线在里头沉浮,那小孩儿还是蹲在最黑暗的墙角,睁着两只大眼睛,无声无息的。

若不是床底下塞了两只大箱子,他估计会藏到床底下去。旁的孩子都怕黑,他却觉得黑暗里更安全。

沈渺走到床边坐下,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儿?你爹娘呢?”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她耸耸肩,接着说:“明儿我要出门,你若是不告诉我实话,我不知你的底细,不能这样将留你在家里。等晚食吃完,我便领你去街道司,把你交给厢军,让他们来帮你,你能听懂吗?”

沈渺一开始便没打算长久养着,毕竟不知道根底,顾婶娘说得对,她在这世上能庇佑的人只有自家人,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救了这小孩儿几日,便是想让他养养,缓缓劲,回头还是要报官的。

说完,沈渺拍拍衣裙,起身要走了,身后忽然传来??声,那沉默了那么多天一句话也没说的小孩儿头一回开了口,他声音不像其他孩子似的柔软稚嫩,反倒有些粗哑:

“我叫陈?。我家住在训河边的第三座屋子里,我家里是染布的,家里挂着很多布。”

沈渺惊讶地转过身来,他扶着墙站着,眼很亮,很大,声音空空的,似乎一直在回忆:

“我有一个阿姊,还有个弟弟,今年去看花灯,我被个络腮胡子抱走了。他把我装在麻袋里,先坐船,之后又换了车,我趁他放我撒-尿时跑了两次,他用鞭子抽我,之后又用棍子把我的腿打折。他一天只给我一个饼,怕我有力气跑了。后来,

他又把我卖给了另一个人,我便一直在麻袋里,好多天了,终于到了一个乱糟糟的地方,麻袋不知被什么勾破了,我就从车上摔下来了,滚在人堆里,买我的人要回头抓我,我钻进水渠里跑了。

“他没抓到我。”

他说完了,眼皮耸了下去,膝盖往地上一跪,很低很低地哀求:

“我想回家,别送我去,他们会把我送回牙行的,我不想被抓回去,求求你。”

沈渺看不下去了,伸手把他拽起来:“你家是哪个州哪个府的,记得吗?”

他仰着脸看向沈渺,原本戒备而警惕的眼睛里涌上一点泪光,他茫然地无法回答渺,他不知道自己家究竟在哪儿,他只记得门前有条河,阿娘背着弟弟,会在河边洗衣,院里的绳上挂着横七竖八的布,染成不同的颜色,他便时常在这些布里

穿梭着。

沈渺把他摁在床榻上坐着,揉了揉他的膝盖。

他年纪不大,能记得这些都已不错了。

而且听他描述,听着像是江南那边的,临水而建的房子,不像是汴京城周遭??今年看花灯时被拐,元宵至今已将近四个多月了,也就是说那人牙子领着他辗转了快半年才走到汴京,这一路够远的了。

此时车马慢,书信慢,无疑是大海捞针。

沈渺就这样站了好久,心里天人交战,直到湘姐儿蹦蹦跳跳地回来,手里抓着一把不知哪儿来的野花,这小馋猫探头进来问:“阿姊,今儿吃什么呢?”

她转头去看,屋子里黑,外头还是亮的,湘姐儿是与光明一块儿涌进来的。湘姐儿见她看过来便歪着头笑,还向她举起来一把淡蓝色的花:“阿姊你看,我采的花儿,这颜色真少见,是不是?”

细细的茎,被湘姐儿攥得都打蔫了,但和着闪闪发亮的夕阳,却显得生机勃勃。

那一刻她居然在想,若是她没有来到这里,湘姐儿和济哥儿会变得如何呢?

他们会和这个小孩儿一样流落街头或是被人拐卖吗?转手几次,连家都不再记得......若是这样,会有人伸出援手吗?

沈渺赶忙把这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她看向这个叫陈?的、瘦骨伶仃的小孩儿,松了口:“罢了,你留下吧,不缺你一口饭吃。”

不过回头还是要去问问讼师,先查查律法,这被拐卖的孩子又被牙人卖了,那他如今算是个什么户?牙人或是买人者手里一定还有身契那还作数吗?

还有他那身伤,外伤这几日倒养得无碍了,就是那条腿不知还有没有救……………等她从冯家回来,先带他去赵太丞家“体检”一回吧。

脑袋里一时便冒出来许多问题,沈渺吸了口气,也不多纠结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问题在那儿一个个解决就是了,烦恼也无用。

她想着,又上前爱惜地摸了摸湘姐儿的脑袋,“晚上吃腌笃鲜配腊味饭,你先玩,阿姊去做饭。”

腌笃鲜是什么?

湘姐儿听名字就开始馋了,又是她没吃过的!

真正的腌笃鲜应当用春日的鲜笋来做,但如今这月份已经没有鲜笋了。沈渺将笋干泡开,便开始切五花肉和咸肉,切成薄片备用,之后等灶上水开,先下咸肉,大火煮沸,直到汤渐呈乳白,继而投入泡开的笋干与五花肉,改以文火慢炖,笋吸

肉香,肉浸笋鲜,汤白而浓郁,便能出锅了。

腊味饭也很简单,将腊肉切成薄片,下油锅与葱花一起煎出油香,再加上菜心翻炒,最后再加入蒸好的米饭翻炒均匀,腊味的油脂会渗透到米饭中,便能得到一份咸香浓郁的腊味饭了。

沈渺很快做好,端出来时,发现湘姐儿竟和那叫陈训的小孩儿说起话来了,虽然湘姐儿说十句人家才回一句,而且通常只有“嗯”、“是”、“不是”这几个字,但因有了回应,湘姐儿越发起劲了,后来干脆强拉着他出来吃饭。

于是院子里的小方桌上又平添了一个人。

湘姐儿喜新厌旧,今儿又要挨着这陈?一块儿坐了,两人挤在一边。

沈济都懒得理她了,今儿和刘豆花便是为了一把野花吵起来的,俩人比谁采得多,刘豆花输了不认,湘姐儿也不让,于是又为点鸡毛蒜皮闹起来。

肉!”

至于这餐桌上的位置……………

他瞥了眼阿姊,愈发正襟危坐。

他每日、每一餐都牢牢地占据在阿姊左手边的位置,谁来也不换。

但很快他又有点惆怅:再过两日他要开学了,从此便不能常常在家里吃饭了。

沈渺摇摇头,起身给这一群小孩儿舀汤时,忽然觉着自个好似个幼儿园园长??有余虽然生得高大,却与小孩儿也无异,她是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

给他们挨个分了饭和汤,有余的饭碗是最大号的,因她顿顿至少要吃四碗饭,沈渺干脆给她拿了个汤盆当饭碗,省得一直添饭了,她自己也能少洗几个碗。

把饭碗递到陈?面前时,沈渺多说了一句:“以后你也叫我阿姊吧。我没法子替你去寻家人,所以只能照顾你几年衣食,等你长大了,你自个有了能力,再去寻家人吧。”

陈?抬眼看她,半晌,伸出双手接过了这饭碗,垂头答了一声:“......阿姊。”

湘姐儿耳朵动了动,又执着地问道:“你几岁?”

陈?已埋头吃饭,他是一只手扒饭另一只手围成圈的护食姿势吃饭的,吃饭时也绝不会说话的。

“你比我矮,指定比我小,所以我也是阿姊,你也要叫我阿姊。”即便没有得到陈?的答案,湘姐儿还是自顾自得出了她的答案。

沈渺忍俊不禁,她都不明白湘姐儿为何总看重要当阿姊这件事,逮着一个人便要比比岁数。

“好了,赶紧吃饭吧。”

湘姐儿这才坐下喝了一口汤,喝了便又满足了起来,也不管什么做不做阿姊的事了,那鲜味清冽地裹住了她的口腔,让她没空说话了,变得与陈?一般埋头苦吃,一口汤一口饭,吃完后又率先举起空碗,抢着道:“我还要一碗汤!给我多多的

夜里,沈家一片寂静,唯独灶房里还亮着光。

有余回家了,湘姐儿和济哥儿都睡了,那个捡来的陈训也在济哥儿屋子里搭了个地铺,应当也睡熟了吧?沈渺一人坐在小凳子上,正把最后一个包子收口。她已和顾婶娘说好了,明日请来家里帮着看一日孩子,这是她留给他们的口粮,临走前

她把包子蒸上,他们便能吃了。

隔日卯时,沈渺便坐上谢家的车出门了,那时家里的鸡都还在垂头睡觉。

等湘姐儿叫尿憋醒了,揉着眼起来上茅厕时,便发现阿姊不见了。只有顾婶娘围着围裙在院子里浇菜喂鸡,见她迷迷瞪瞪地出来去茅房,回头笑了笑:“你阿姊真勤快,走之前还给你们把肉馒头都蒸好了,甚至还煮了一大锅鸡蛋汤,都温在锅里

了。你还睡吗?不睡了便起来吃去吧。”

湘姐儿才想起来,阿姊今儿要去做席面,冯家不是相熟的人家,不能带他们。

她的瞌睡虫便也因此飞了,她撅了噘嘴,捏住鼻子进了茅厕。

顾婶娘又帮着溜了一圈狗,结果刚套上狗绳,就被俩狗拽得飞了出去,在门口划出了一道残影。

之后她这脚便几乎都没着地过,尤其是追风,若非有狗绳牵绊,它恨不得飞起来,飞到天上去。

等顾婶娘发髻松了,气喘吁吁地回到沈家小院,济哥儿与陈训也起来了,济哥儿洗漱好,一手拿肉馒头一手拿书,正站在廊下背呢。

那个大姐儿收留下来的陈训缩在院子的角落里,湘姐儿溜过去与他说话,顺便给他递了俩肉馒头。

今儿不开门,有余便也放了假,没来。

顾婶娘抹了一把汗,狠狠锤了锤自己的腰,心想,今儿也不知是她遛狗,还是狗遛她,怨不得昨日大姐儿特意交代了说,遛狗可得小心,它俩力气大。她原来还没在意,狗力气能有多大?平时见大姐儿遛它们,似乎也轻轻松松??

结果这老腰啊,险些闪了。

她把俩狗解开绳子,散在院子里,禁不住又瞄了眼那影子似的陈训,那么小一孩子阴沉沉的,真不讨喜。也就大姐儿心善,否则给他几顿饭吃,就此赶出去了,也没人说什么。

虽说铺子开起来了,大姐儿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但多一张嘴吃饭也是负担么。

顾婶娘是不大赞同大姐儿留下他的,不过大姐儿已主张留了,她也不好说什么。

各家有各家的缘法。

看几个孩子都吃上了,她便去前头铺子了。

她把门板卸下来一半,让铺子里能透透气、见见光,又拿了笤帚帮沈渺把铺子的地给扫了。

还有不少熟客见今日铺子都没开门,探头上前来问呢,顾婶娘便笑着??替沈渺解释:“沈娘子手艺好,叫人请上门做席去了,这两日都歇了,你们后日再来吧。”

陆陆续续的,没一会儿便有数十人进来问了,顾婶娘嘴都说干了,还有个显然是大户人家家仆的,衣帽簇新,听闻沈娘子两日都不开门,那模样险些哭出来,灰头丧气地回去了。

平日里不怎的留意,原来大姐儿生意这般好呢,那么多熟客。顾婶娘心想着,把地扫干净了,又把桌椅擦了,便将门板又合回去了。

她拍拍手,回家拿了针线簸箩,悠悠然在沈家院子里缝补衣裳,又看湘姐儿捉弄陈训,看济哥儿给雷霆梳毛,看追风追着几只鸡,趁人不注意,张开狗嘴便吞下那热乎的……………

杨柳东巷的巷子口不远处,停了辆装饰得十分华丽的犊车,那方才快哭出来的家仆拖着步子走到车前,沮丧地回道:“大娘子,这沈记汤饼铺今儿歇业了,说是店家不在,出门去了。”

王大娘子垮了脸,手里的团扇烦躁地扇了扇风,抱怨个不停:“早也不停晚也不停,咋就今儿个歇业了呢!哎呀,捞不着那小笼馒头,我这一整天都不带舒坦的呀!”

旁的女娘喜爱琴棋诗书,唯独王大娘子喜爱各色美食,旁的女娘在宴席上争奇斗艳、出口成章,她一言不发,吃个精光。

但今儿不同,她今儿要去赴冯家的宴!

冯家的宴,也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

出了名的难吃。

想到冯家喜甜,冯家庖厨甭管做什么都要加饴糖,连炒个菠菜都甜丝丝的,她便倒了胃口。

“苦也,罢了罢了,便拐个弯儿去东楼买两只酱肘子吃吧。”王娘子退而求其次,叹道。

家仆抽了抽嘴角:“娘子,这一大早吃酱肘子会不会太……………”油腻了些?

“别絮叨咧,麻溜儿地走啊!”王娘子愈发烦躁起来,家乡话又冒出来了。

她将车帘子狠狠一摔,在车里叹息道。

如今不吃得饱一些,难不成去冯家饿肚子么?

她可不想吃加了饴糖的凉拌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