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冯家大宴(1 / 2)

汴京小面馆 小雀杏 5142 字 5天前

孟夏时节, 谢家质朴到几乎没有纹饰的马车缓缓地停在冯家的宅院前,冯家门子忙上前来牵马,周二掀起车帘,喜妈妈先跳将下来,随后伸手稳稳地扶着郗氏下车。

郗氏与冯家大娘子交好,天色尚早,便过来帮衬了。

今儿她依旧梳着利落的高髻,鬓边却只点缀数朵小巧珠花,身上穿一袭缠枝纹金银绣对襟大袖罗衫,腰束宽幅锦带,下裙百褶罗裙,裙摆虽宽大,却也并无多余纹饰。

既是来帮衬的,并非主家,郗氏便也藏锋敛锷,不欲夺人声色。

喜妈妈扶住她的臂弯,在门子殷勤奉迎下入了院门。

冯家出身不俗,祖上乃是建立北燕的长乐冯氏,从东晋至前唐五百多年,长乐冯氏一族曾现“四帝四后五相”的盛景。

但与谢家一般,在黄巢之乱中,覆巢之下并无全卵,冯家大量田产与族人都被吞没与屠戮,尤其......到了本朝,先帝临死前下诏“不抑兼并”与扩大科举名额,将门阀士族手里的馅饼再次分割了出去。

如今他们面临着与谢家相差无几的窘境。

冯博士名冯元,精通经学,如今是冯家官位最高之人,但他也在国子监直讲一职中蹉跎了半生了。不过冯元性喜澹泊,是个书痴,这清水衙门他呆着倒如鱼得水。

不过三年前,他之次子冯二郎也卷入宫变,先被贬至潭州,后宰相李岗极力主张严惩,同年九月,便被先帝密诏赐死。

之后,冯博士便将家族前程抛却,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著书立说之上,再未有什么念想。

或许这样也好,省得还要烦恼。郗氏步入庭院中,小径蜿蜒,绿阴渐浓。冯博士极为爱竹,冯家宅院几乎隐于幽篁之中,院子里门窗也尽为古朴,全是木色,不着一点丹漆,连石阶也是苔痕斑驳,为求一份天然,刻意不做清理。

郗氏倒也能欣赏这一点雅致,但是旁人便不一定了??

“俺娘哎!差一点儿就把我摔毁了呀!”王大娘子正好走在前头,提着裙子步履维艰,方才脚下一滑,若非身边的家仆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她就要五体投地了!

站稳后,王大娘子自觉失了脸面,便一边用帕子拭汗,一边又气又恼地指着为她引路的仆僮抱怨个不停:“恁这些人咋这么懒呢!一点儿也不麻溜干活儿!那么厚的青苔也不铲去!”

王大娘子的郎君王雍是个奇人,他是京东路(山东)陵县人,陵县乃是辽宋两国疆界,时常有兵祸,他年轻时逃荒流浪甚至沿街乞讨,到了汴京后,以抄书卖字为生,可谓是一贫如洗,但他不久便一举考中进士,如今已升任开封府尹。

这王大娘子是他的糟糠妻,曾陪伴王雍从陵县一路流浪,夫妻二人感情深厚,这王雍至今后院一妾不纳,唯愿守老妻一人。

此时,冯家那仆被责骂得很委屈,又不敢与客人顶嘴,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垂头挨骂。

郗氏忙上前,笑着见礼道:“好巧,遇上王家大娘子了,今儿你倒也来得早。

王大娘子侧头见是郑氏,脸上的怒容才消退一些,还伸手要扶她,一张口便是浓浓的北边口音:“慢点儿哈,这地儿上溜滑儿,加小心别卡倒咧(摔了)。’

王大娘子以前是个农妇,不懂贵妇们的弯弯绕绕,也无法理解刻意在台阶上留苔藓的“风雅”,她在京中这些高贵的世家娘子里,总是格格不入的。

王大娘子心里也知晓,她们不过为了巴结她家郎君这个天子新贵,才捏着鼻子与她打交道。

在大宋,开封府尹不仅位高权重,还是个极敏感又关键的位置,非官家心腹不能任。若非当今官家的皇子皆年弱,按惯例,开封府尹将由日后要继承皇位的亲王担任??当今官家在未正式册封太子之前,便曾任开封府尹一职。

正因知晓这一点,她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家娘子,也是除了郗氏,一个都不稀罕。

因为郗氏与她一样,从不主动在席面上提议作那劳什子诗,也不会刻意为难她,或是话里有话、拐着弯骂她。但与她不同的是,郗氏在席面上还是会装装相,勉强应和几首诗句的。

王大娘子便十分直白且气壮:“俺不会。”

然后专心吃菜。

她当年饿过肚子,平生没别的爱好,唯爱吃。

先前她这般态度,被这些官家娘子明里暗里地取笑挤兑好几回,她倒没放心上,结果王雍得知后怒气冲冲将她们有一个算一个,把她们各家的郎君和儿子全弹劾了个遍,还要亲自进宫哭诉,这些娘子们便老实了。后来再不敢惹她了。

郗氏知道这王大娘子瞧着粗鲁,实则是心直口快,心地并不坏,便笑着就势挽住了她的手臂:“冯家喜好风雅,大娘子又不是头一回知晓,他们是极为推崇‘竹林七贤”的人家,自来便有这等癖好,上回我还听冯家大娘子说,她家冯博士,近来爱

上了烤青苔吃呢。”

王大娘子这回却没露出鄙夷来,反倒点了头:“俺逃荒时也吃过,那玩意儿不好吃,闹饥荒时才吃的嘞!”顿了顿,又犀利评价道,“那冯元就是没挨过饿,净是吃饱了撑得慌,你晓得吧?"

“我可不敢这样说。”郑氏忍笑,二人说说笑笑结伴往庭院中去,那冯家僮仆大松了一口气,忙点头哈腰地跟上。

原本冯大娘子是想在竹林中办个曲水流觞宴的,不过曲水流觞已不算雅了,家家办宴都爱用这一套。但后来郗氏给她引荐了沈娘子,不知沈娘子是如何与她商议的,这宴便改了,如今简简单单地布置在水阁之上,四面挂纱,清风徐来,也算凉

爽舒适。

对面搭了个戏台,请了汴京城里近来十分红火的杂剧伶人,唱的剧也是汴京城近来连番而演、座无虚席的《王相公休妻》。

这本戏是先有的话本子,后来才叫梨园买了去,编成了戏,结果也是名震都邑。

连十一娘也闹着去看了两回,看得涕泪满襟地回来了。郗氏倒没去听过,今儿也算能大饱耳福了。

郗氏与王大娘子还未至水阁,冯家大娘子便领着几个女儿迎了上来,一番笑着寒暄,又问起九哥儿与十一娘怎么没来,都氏都一一答了,想起儿女,无奈摇头道:“九哥儿回书院读书了,他落下不少课业,今儿便不敢再告假。十一娘则是吃多

了那速食汤饼,额上发了好几个面疱,没脸见人,躲着呢。”

冯七娘跟在母亲身畔,见谢十一娘没来,谢九哥儿也没来,脸上的期盼与色便刹那间寥落下去,觉着今儿都没意思极了。

几人落座,谈了几句话,冯家大娘子又告罪出去迎客,郗氏便与王家大娘子坐着喝茶闲聊,聊没几句,王家大娘子竟已不受控制地打了好几个饱嗝,惹得郗氏奇怪地问:“大娘子今儿是脾胃不和?”

王大娘子不敢说自个特意吃了两个肘子才来的,于是尴尬地笑了笑,小声地辩解道:“今日朝食吃得晚了,肚里还饱呢。”

郗氏关心道:“我家马车上备有消食散并一些常药,可要取来与你服用?”

王大娘子无所谓地摆摆手,又低声与郗氏坦白:“反正嘞,这冯家办哩那宴席啊,没多些好吃哩呀。”她吃饱了来,才是明智之举。

否则坐上一晌午,还不得饿得前胸贴后背?

郗氏稍一联想,便看穿了王大娘子为何饱腹赴宴了,她“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来,赶忙又用帕子掩住嘴,对上王大娘子疑惑的目光,她意有所指:“今日不同往日了,王家大娘子一会儿尝了便知。”

王大娘子被郑氏这句话勾得心里痒痒的,难道今儿宴席有什么不同?她想着又东张西望,却没看出什么不同,甚至这水阁也布置得十分无新意嘛。

当宾客陆续到来时,沈渺已经在冯家巨大的灶房里忙碌开了。今日要宴请的菜单,先前冯家已托方厨子与她商定,当知晓那速食汤饼便是出自她手之后,冯家大娘子极为大胆地说:“沈娘子名声在外,又是谢家大娘子举荐的,用厨不疑,请沈娘

子放手去做便是。”

也是沈渺建议她不必在宴会形式上拘泥一定要什么清雅。既然是老夫人的寿宴,弄得太嘈杂新颖反倒凸显不出老人家来了,不如将精力与心意都放在菜色上,是最好的了。

尤其沈渺今日定的菜单,全是新菜。

菜已创新,形制守旧,这样才不会喧宾夺主。

冯大娘子竟也很爽快地采纳了。

不过她今儿过来时,还是生了一场小风波。

她与方厨子迈入冯家灶房时,十几个冯家的厨役已将所需的食材提前备好了。冯家掌勺的庖厨虽病倒,但灶房里还有两三年纪不小的老庖厨,见进来的是两个年纪轻轻的庖厨,尤其还有一位竟然是女子,他们自持效力多年,顿时便露出轻视

之色,说话间也多有倨傲之意。

其中年岁最大的那个,还眯着眼将沈渺与方厨子上下打量,阴阳怪气道:“沈娘子、方厨子请吧,冯家今日备至的食材皆为珍品,还特意购置了两斤胡椒,二人炮制时可要小心,若是毁了食材,可没处寻。”

方厨子听闻立即便面露愠怒,当场便要发作争辩,却被沈渺笑吟吟地伸手拦住了,她脸上带着笑,语气却冷下来:“我与方厨子,乃是尔等主家冯大娘子亲自上谢家延请来掌勺的,可不是你冯家奴仆。既然尔等生恐我二人年轻手生毁伤你们那珍

贵的食材,对我们妄加置疑,那我二人便就此打道回府,不挣这份银钱便是!这席面,便由你们自己亲力亲为,如何?”

说完,沈渺拉着方厨子转身就走。

其他厨役原本在旁旁观,不乏有瞧热闹的心思,见状大惊失色,若是叫冯大娘子知晓,他们各个都要挨了打赶到庄子上去!于是纷纷堆上笑来,又拉又拽,将沈渺与方厨子都请了回来。

沈渺也没想真的走,只是面对这些不清的人,不发发脾气不行,一会儿做席面离不开这群厨役帮忙打杂,压服了他们,才能好好使唤。

于是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抱着胳膊,把周遭一圈厨役都扫视了一圈,冷哼道:“奉劝尔等一句,以后没认清形势,便莫要逞口舌之利。”

其中一个老庖厨,竟还不服气地对沈渺道:“既然这位娘子如此自信,何不坦露师承何家?也好叫奴等心服口服。”

沈渺更是冷笑,目光在那老庖厨身上重重地点了点,也用阴阳怪气的眼神上下将打量了他们一遍:“我为何要自证师承?可笑至极!俗话说得好,有能则为,无能则默,你若是技艺高超,冯大娘子为何不肯重用你们反倒要重金向外延请庖厨?有

这挤兑人的功夫,何不多自省是否学艺不精?你们二人活了这个岁数,还不懂这个道理吗?”

那两个倚老卖老的帮厨,被沈渺骂得涨红了脸,而且她大有再次转身离去之势,他们又被其他人劝和拖拽,只能偃旗息鼓,低下头去,再也不敢多言。

方厨子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最后全化作了崇敬的目光,闪闪发亮地看着沈渺。他认得的沈娘子温和宽大,却没想到她一旦骂起人来,如此飒爽!

“行了,我最厌烦听犬吠个不停,时辰不早了,若是延误上菜,我与方厨子尚且可以一走了之,你们呢?自个掂量掂量吧!”沈渺从厚砧板上拔起一把刀来,径直穿过人群,走到条案之后。

方厨子鼻孔朝天,趾高气扬跟在她之后。

今日要准备的菜,是沈渺结合后世宴席与当今饮食习惯拟定的菜单。第一道开胃菜她给取了个名字叫“汴京七味”,其实就是用花生、杏仁、黄瓜、木耳、牛肉干、腐竹、荆芥这七样食材,以酱、醋、香油、蒜末、花椒油、芝麻等调料凉拌而

成。

这道菜不难,主要是凉拌汁要注重比例,需调得恰到好处。

第二道也是凉菜,沈渺取名为:“金鳞琥珀冻”。取黄河大鲤鱼来熬制鱼汤,熬到鱼肉糜烂鱼汤生胶,挑出鱼骨,将鱼汤冷却,待其凝固后搭配薄片的黄瓜,配上咸鱼籽酱,十分美味。

鱼冻本身鲜美而入口即化,再配上清爽的黄瓜与馥郁的鱼子酱,很有此时宋人喜爱的汴京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