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商风险无常,为图保业安固,防火墙商号便犹如甲胄在身,坚实壁垒,可御敌在外。”
沈家小院中,小方桌上摆着两碗粗茶,一碟子炸黄豆,匆忙之下沈渺来不及准备,只能这般歉意地说怠慢谢家大娘子了。
但郗氏却说无妨,豪不嫌弃地坐在小凳上,还捧起茶碗轻轻喝了一口,瞥了眼小院那只与鸡硬挤在一个窝里的黄狗,忍笑道:“来这儿又不是专来吃喝的,何况方才已吃上了甚好的汤饼。”
两人都是务实之人,沈渺便也不寒暄了,与谢家大娘子细细商议起那办方便面作坊之事。她提出要占三成的利,郑氏也没有多讨价还价,反倒好奇地问起何为“防火墙”。
这回没了不靠谱的中间人传话,沈渺三言两语便给郗氏解释清楚了。
简而言之,资本主义尚未萌芽的大宋,谢家与其他大家族通常的家产打理模式只有母公司(家族本体)-子公司(家族名下产业如铺子、庄子、作坊)这样简单的二级运营模式,当上位者想要处置你时,简直易如反掌,顺藤摸瓜便一网打尽了。
但后世的家族企业为了避免这类情况,有效保住家业,会将股权架构做得异常复杂。要知道商海浮沉,有时并非做错了什么才导致破产,反而是做得太大、太好、太打眼,时代容不下一家独大,才会常有“一鲸落才能万物生”之事发生。
上辈子,随着自己名下的店越来越多,又渐渐涉及肉原厂、冷链运输、助农直播等行业后,沈渺也开始学习如何保护自己。
构建多层公司架构,母公司持有子公司乙的股权,乙再持有孙公司的股权。当孙公司丙面临纠纷或风险时,由于股权与法人的隔离,风险不会直接蔓延到母公司甲。之后还能通过合法合规的股权代持、平台公司为中枢、独立的财务核算、
合同约定资产界限、避免关联交易等等方式,从而在风暴中保全甲。
她为什么希望能以这样的方式开设汤饼作坊呢?一是对封建王朝下的商贸制度不信任,虽然大宋商贸法律的完备周全与宽容已是各朝之最,但她仍无法相信一家天下制度下的法律公平;二是谢家想将作坊开在边关,销售群体是较为敏感的将士
与军需,她是小民思维,习惯了先规避风险,挣钱的同时她同样惜命。但这不代表她怂到不敢参与,她爷爷说过,做生意,便是拄着拐杖过河,要敢闯,也要小心。方便面这样的速食的确最适合放在边关这类地方,在衣食丰富的汴京是卖不长久
的。三是大宋有最好的商贸环境,针对商贸的律例周全且税赋相对公允,若是放在其他朝代,这法子也是行不通的。
第四,九哥儿当日一来便说漏了嘴,谢家是要在幽州办这个作坊,他们为何独独选择幽州?沈渺几乎下一刻便意识到了:以他们大家族的习性,必然是有族人在幽州当官,并且还是能够主事的大官!既然有人“罩着”,这桩生意便值得一做。
沈渺还用茶水在桌上画出了架构图,还笑着解释了一番:“大娘子也知晓,我嫁到金陵三年,金陵与明州等地海贸昌盛,来往商贾不仅有宋人,还有外邦诸夷,海贸所面临的风险较常规买卖更为复杂多变,不得不小心为上,我也是听邻居那老讼
师与其他大商贾谈论时说起这个法子,觉着很新鲜又有道理,便记在了心里,如今便借花献佛来班门弄斧了,望大娘子不要觉着我鲁莽。”
郗氏与喜妈妈却已陷入了沉思,她们对视了一眼,默默无言,可心中几乎被沈渺这些话惊骇得掀起巨浪。谢家如今是何等处境呢?不得官家信任,还持有巨富!从谢父这一代起,他们族中子弟不论多么才华横溢、尽心尽力为官,都再无人能突
破六品官以上,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守着一座金山,却再没有了能保护它的宝剑。
但沈渺的法子,却为郑氏凿开了一道光。
先前听九哥儿稀里糊涂说什么防火墙时,她还不知其意,如今才知道这三个字有多么贴切。喜妈妈也正色道:“婢子也听明白了,甲出资,不出面。掌控作坊的商号只是个空壳子,并无实际经营之业,因此一定要择贤能忠心者主其事,再通过这
一壳子,连通甲与丙。但这壳子若要能经营妥当,必须将章程规制务极详备,权利益分配、决策之程、权限之属皆书于册。否则壳子跑了,便什么都漏了。
“大娘子连身边之人都如此厉害。”沈渺大为惊讶,这位总站在谢家大娘子身边的矮个妇人,她虽未介绍自己,但从她谦卑的态度,沈渺约莫也猜出了她是谢家大娘子的奴婢,可她竟然如此有见识!
郗氏似乎读懂了沈渺的眼神,侧头望了眼喜妈妈,对沈渺笑道:“阿喜当年可是从谢家几百个家生子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她自小跟着几位谢家娘子一同读书、学打理家事,本是预备着将来要随九哥儿的姑姑陪嫁的。但......”但谢婕妤后来入了
宫,又在宫中自戕了......
她停住了,没再说下去,转而笑谈自己的过去,“后来我从幽州嫁到谢家,对汴京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姻亲与人情往来两眼一抹黑,太夫人便将阿喜给了我,让她提点我,帮衬我打理家事。因此你可不要小瞧了阿喜,她虽在我身边自称婢子,但却
读书看账无所不会,是连我也十分敬重之人。”
喜妈妈立刻便屈膝道:“大娘子万不要如此说,折煞婢子了。”
“原是如此。”沈渺也笑着起来赔不是,但她却通过喜妈妈对谢家更有了信心。能用十多年的光阴培养出一个这样出色的家仆,那么谢家如喜妈妈一般忠心又有能力的人想必不会少,挑几个出来打理商号和作坊,也不是难事。
而且......她很敏锐地发觉谢家大娘子应当是特意为她透露自己是从幽州嫁来的。
于是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心里便也明白谢家为何要选择幽州了,原来是最亲密的外家。
聪明人之间不必说破,相视一笑,便双方的心思都一片澄明。
但谢家大娘子对沈渺的态度与当初前来相见时截然不同了,她实在赏识这个年轻貌美却又无比精明谨慎的小娘子。她这个岁数,如此出身,竟都能有这般见识,实在不易。
郗氏来沈记之前,其实已将沈渺的来历家世甚至前夫的身家背景都打探清楚了,于是与沈渺说定了分红与其余筹备的细节,事事达成一致后,临别前,郑氏还拍了拍她的手背,十分怜惜她。
登车离去后,郗氏在车内还与喜妈妈感叹:“沈娘子如此聪慧,真不知她当初为何会嫁给这样烂泥似的人家?难不成真是叫美色冲昏了头脑?”
“沈娘子出嫁时年方十五,又有父母庇护,想来当年还未曾长大,轻信他人也是有的。”喜妈妈倒是感同身受,低低地叹息道,“观夫古之贤达,皆是多经磨难的。昔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于困苦之中,人必思变,沈娘子的
聪慧,想必是因身处苦境,才砥砺如此的。”
郗氏自小习武,虽也粗通文墨,但其实并不精也不喜爱,此时听喜妈妈咬文嚼字,便觉着头疼,但又想到过几日要去冯家,那可是个更加咬文嚼字的人家!于是忙道:“阿喜,记得帮我做两篇给冯太夫人贺寿的贺词,再另外备几首应景的之如赏
花看水的矫情诗来,冯家来往的都是文臣家的夫人,吃席总要飞花令,每每与她们同席,饭吃不了几口,倒吃了满肚子的酸诗,真是苦煞我也。”
喜妈妈忍俊不禁:“是是是。”
沈渺营业微笑脸站在门口殷勤地挥手相送,直到谢家大娘子的马车遥遥而去了,才蹦着回了铺子里。济哥儿、有余带着雷霆买肉未归,湘姐儿睡午觉呢,唯有追风在院子里追一片被风吹得四下翻飞的落叶,九哥儿这名倒是给它取得贴切,它的
确是一条如风一般捉摸不透的狗。
她一肚子欢喜无人分享,只能冲过去抱住了它,狠狠在它的狗头上亲了两口,又高兴得捧着它的狗脸来回搓:“追风啊追风,我们要挣金子啦!而且等作坊运转起来,咱们不是躺着都能挣钱啦?到时候阿姊每日给你买两根大骨头,咱啃一根扔一
根,就是这般阔绰!”
追风被揉搓得汪汪直叫。
幸好济哥儿和有余很快便回来了,他们大包小裹推开后院的门,雷霆背上还背了两包油纸包住的猪蹄,它竟一路闻着生肉味,十分稳重地驮着回来了。
若是换作追风,那猪蹄只怕半路就被他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沈渺接过肉来,见济哥儿满头热汗,便赶他和有余去洗把脸,等二人脸湿漉漉地回来,又眉眼止不住喜气地与他们道:“我先去把这锅肉卤了,一会儿咱们关了铺子,去周掌柜的书局买些你开学要用的文房用具,昨日姚博士来吃汤饼便说了,你
们这些经了童子试的,下月月初便要开学了,趁如今空闲些,便先将铺盖被褥、文房四宝都买齐吧。”
沈济奇怪道:“阿姊怎么这般高兴?”
沈渺得意地挑挑眉:“阿姊刚接了个大生意,过几日要去辟雍书院的冯博士家做席面,能挣这个数。”她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在济哥儿面前晃了晃。
沈济惊喜道:“十贯?”
“狭隘了吧,再猜,往大了猜。”沈渺喜滋滋。
“二十贯?”沈济有点儿不敢往上了。
“是十两。”沈渺搂住他的膀子,悄悄在他耳边说,“金。”
沈济瞪圆了眼,甚至都不敢吐出那个字,嘴唇动了动,只冒出来一口气:“金?”
“金。”沈渺愈发沉醉,她这辈子都还未见过金子长啥样呢!上辈子她也最喜欢金了,但她不买首饰,而是每年到银行里买些金块,再把家里的保险柜塞得满满的,每年坐在那数一数,她便会觉着好生幸福。
沈济也被震得身子摇晃了一下。
“好了,咱们偷着乐就成了,万不要说出去啊。”沈渺把手往嘴上一捏,“你去叫湘姐儿起来了,给她洗洗脸,换身衣裳,阿姊再做一锅肉,咱们便出发。”
卤汤现成有,便只要将这些肉剁开洗净焯水后放进去便成了。刚将肉下锅,正要去搬门板关门,忽然跑进来个眼熟的小厢军,一进门便急切地嚷道:“娘子,你这时辰便要关门了吗?幸好我来得巧,快,包二十份速食汤饼来。”
沈渺认得他,起先便是他领着厢军教头一大帮人进来吃方便面,还吓了她一跳的。后来他也常来吃面,不过后来有空闲慢慢坐着吃,便都点的是羊肉面,唯独忙碌时才会包几份方便面回去吃。
“好嘞,就来,怎么今儿要这么多?”沈渺随口寒暄,进去飞快地包好,用麻绳捆成一串出来,递给他,“这些日子也许久没见军爷们来光顾了,可是有什么大事儿忙得紧?"
“快别提了,秦州正平西羌之乱,便生了些流民,有些都流窜到蔡州城外了。教头谨慎,怕届时有不法之徒混进城来,生出乱子便不好了。因此如今日日都派人四下巡守,夜里也不让归家,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小厢军打着哈欠,显然这段日子
缺觉得厉害,又眨眨眼笑道,“值夜时肚子饿,又不想啃饼子,还是沈娘子这儿的汤饼好,热乎乎吃下去人也精神了。”
沈渺担忧道:“秦州的乱子那么大吗?”
“听闻郗老将军已经收复那些贼子抢去的两个县了,想来有惊无险,很快便能平息了。”小厢军摆摆手,“不必慌乱,流民是进不来汴京城的。咱们守了几日,也只抓住几个浑水摸鱼的蟊贼。”
沈渺面上不显,送走那厢军后却还是决定一会儿推自家小摊车出门,多囤些不易坏的粮食得好。省得粮价大幅上涨,她的汤饼铺子也无以为继。
正琢磨,湘姐儿打着哈欠走进房里,揉着眼说:“阿姊,我不去书局了,我要去找狗儿玩。”
她还惦记着狗儿昨天挨了打骂,哭得那样惨,今儿便想瞧瞧他如何了。
沈渺想了想:“成,那你和有余在家吧,雷霆也留下来,阿姊买了东西就回来。你和狗儿玩够了,若是阿姊还没回来,便去顾婶娘家里等,阿姊会去与顾婶娘说一声,叫她帮着看顾你。你与狗儿即便要玩也在巷子里玩,可不许跑到街上,知道
么?”
湘姐儿脆生生道:“知道啦,我不会乱跑的。”
说完她便拉着有余往李家的后院门跑。李婶娘午睡还没醒,李家静悄悄的。沈渺探出头去看,只见湘姐儿在李家门口学狗叫,没一会儿李狗儿便顶着个肿眼泡探出了脑袋,两人在门边说了两句悄悄话,他便蹑手蹑脚地溜出来了,两人拉着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