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哥儿跑得脸都白了,胸口起伏得好似拉风箱,沈渺赶忙把人拉进院子里来,忙着要进去给他倒水,嗔怪道:“起先与你说的那些话,你竟全都忘了不曾?跑回来作甚,是考中了要紧还是自个身子骨要紧?身子才是革......才是一生的本钱!”
险些把那两个字说出来了,沈渺赶忙咽回去。
刚进了自家的门,不等她去倒水,沈济却忽而转身,一言不发地把脸往沈渺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沈渺单手拎了两只肥鸡,愣在原地。
比起湘姐儿, 济哥儿很少与她这样亲昵,有时湘姐儿扑进她怀里撒娇,济哥儿只会站在一边笑话她羞羞脸,那么大了还腻在阿姊的怀里。
往往这时,湘姐儿只会愈发扬起下巴,将她的腰环得更紧。
自打她回到汴京,从此参与到济哥儿的生活中,这好似还是他头一回这样情绪外露。
“我考了第六。阿姊,”他的声音因掩在衣料中,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实则早已高兴到克制不住想要落泪的颤抖,“我竞考了第六呢。”
没有先生教导、没有同窗激励、没有父亲提点,他仅有九哥儿赠予的三本旧书,以及那每一个拼命苦读刷题的孤独夜晚。
读到深夜,他也时常在想,他这样读下去真的有用处吗?这是否只是浪费光阴,在做无用功而已。他像是站在雾里,彷徨无措,既自尊又自卑,即便是面对最亲近的阿姊,也无法将这些动摇怀疑尽数说出口。
无人述说,不知前路,他只能这样满心茫然地向前走,甚至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后来,他还是忍不住想寻求阿姊的安慰,像是寒夜中期盼光明的旅人。而他的确得了安慰,他念叨着阿姊说的那些话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焦心,不要期待,不要为还未到来的结局透支力气.......可道理他都明白了,心却还是遏
制不住。
直到与李叔一齐往外城去看榜的路上,他的心都如翻滚的油锅,一步一步走得满是煎熬。
到了辟雍书院门口,写满了人名的大榜竟早已贴出来了,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李叔拉着他,费了老大的劲才挤进去。
挤到榜下,他心如擂鼓,几乎不敢抬眼看,于是小心翼翼地从被录取的第一百名倒着往上数,数到第七十名时,他看到了海哥儿的名字,还没看到自己的。
这心便咯噔了一下。
海哥儿背书比他快,写文章也比他有天分,连海哥儿都只考了七十名,那他呢?
他是不是落榜了?
再往上数,数到五十名,还是没有自己,他闭了闭眼,都不敢多看了。李挑子也十分紧张,他不识字,于是只能绞着手指问他:“济哥儿,瞧见狗儿的名儿了么?”
沈济摇了摇头,只好继续往上数。
第二十名了,前二十名的童子已被归入“甲舍”,甚至连书写名字用的墨都改成了鲜亮的朱墨,红彤彤地扎进了他的眼里,第二十名,没有他,也没有狗儿。
第十名了,还是没有。
心都快跳到喉咙眼了,绝望地往上再扫了一眼,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济”字,于是目光立即顿住,慢慢地慢慢地挪了回来,停在那一行。
那高高悬于榜上的名字,就这般仿佛闪着光,撞入了他本已黯然的眼中。
“甲舍第六名,沈济,行二,寓址永康坊金梁桥杨柳东巷……………”
沈济身躯骤震,目瞠神恍,不敢相信地一字一字地再瞧了一遍,还踮着脚对了三遍后头的住址,以防是同名同姓白高兴一场。等终于明确了之后,快要蹦出喉咙里的那颗心,却也没有落回肚子里,而是裹挟着一股冲动,要径直地冲出他的天灵
盖一般。
但很快,他又把这股冲动死死地按捺了下来,因为他瞥见李挑子叔仍旧满脸紧张地等待着,即便是不识字,也还在密密麻麻的大榜前,来回扫视,试图去辨认上头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墨团。
沈济赶忙认真地重新再扫了一遍,从头到尾,的确没找到狗儿的名儿,于是只能很小声地告诉了他。李挑子虽流露出一丝失望,但还是很快便笑了笑:“无妨,无妨,狗儿比你小一岁,明年还能考,再考一年就是了。”
之后二人便打道回府,李挑子去看榜时走得飞快,但如今知晓了儿子没考中的结局,步子便慢了,拖沓着,仿佛每一步都在叹气。
沈济陪他走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告了罪,便自个狂奔了起来。
他满腔的喜悦不敢在失意人面前袒露,但他好想早点回家,头一个便告诉阿姊。
他考上了,真的考上啦。于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风呼呼刮过耳,胸口似乎在燃烧,所有的快意畅然都在奔跑中释放,但这些剧烈的情绪在看到阿姊那一刻,全都消失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一点点委屈,从心底深处慢慢地酸上来。
他抱着阿姊瘦瘦的腰骨,往日孤独备考的时光像是从眼前走马灯般闪过,让他说了那句:“我考了第六”之后,便哽咽难语,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回应他的,只是阿姊轻轻拍在他背脊上的手。
阿姊的手是做活的手,不是那么细腻,还有不少伤痕,但带着她的手温如此拂在他的背上,却让他很快平静下来,当他终于平静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在干嘛?
他好肉麻!!
沈济像兔子似的往后一蹦,一张脸通红,撒腿跑回了屋子里。
这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沈渺提着肥嘟嘟的鸡,哭笑不得地笑了笑,便又平常地冲着他慌不择路的背影道:“济哥儿,你先在屋里歇一会儿,等会记得去巷子里把湘姐儿和有余找回来,这俩不靠谱的,遛个狗遛没影了。”
顿了顿,又高兴地冲着他的屋子喊了声:“济哥儿,好样的啊!”
说完,她便喜悦地哼着“大吉大利,今晚吃鸡”的歌,自顾自进灶房去剁鸡了。
沈济把害臊得几乎要滴血的脸埋在被褥里良久,直到听见灶房里传来熟悉的刀砍在厚砧板上的砰砰声,他才重新爬了起来,依言从院子后门溜出去找湘姐儿。
他在每个邻居家的后门探头探脑,都没找见湘姐儿,直到走到巷子最深处的古家油坊,才听见了湘姐儿与其他孩子再过家家酒的声音。
古家比其他人家都宽敞些,院子里有大大的石磨,有高大的木头做的杠杆,还有炒油用的巨大铁锅,边上还有巨大的像是一座高塔一般,专门存放油料的大仓库,里头成袋成袋的芝麻、菜籽与大豆放在垫高的木架上,只要一走进古家,便能闻
见浓浓、香香的油味。
古家的上一辈人都已不在了,如今当家的是年轻的古大郎,他只比阿姊大几岁,浑身都是香油里浸出来的好脾气,还有个胖乎乎像西瓜似的大肚子,最喜欢和孩子们玩了。
济哥儿找来的时候,湘姐儿在扮剃头匠,古大郎躺在竹凉椅上当客人,任湘姐儿揉捏。
他的双胞胎孩子阿宝和阿弟,便成了湘姐儿的徒儿,左青龙右白虎,一个假装递剃刀,一个假装捧着热水,十分兴奋地等待湘姐儿这个剃头师傅派活儿。
雷霆和有余露出呆愣的神情,傻坐在另外两条竹椅上,显然是刚刚被蹂-躏过的前一波客人,雷霆的狗头上扎了俩冲天辫,有余则被编了两个高低不平的辫子。
沈济好奇地探头一看。
“叔啊,我捏得可行?你一会儿洗头时可要用皂洗?还是不用嘞?”姐儿学得一本正经。
古大郎被逗得一直笑,又要配合,便忍笑道:“这都有何讲究啊?”
“讲究大着嘞!用皂洗,不生虱子,再用篦子一篦,那头发十天半月也是又亮又顺不会打结的嘞。”
“这般好,那用皂洗罢。”
“用皂洗得加三十文哦,我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皂嘞。”
古大郎大惊失色,忍着笑从竹凉椅上坐起来:“不成不成,那我不做了。”
湘姐儿连忙把人摁回去:“哎呦,您是熟客了,给您算便宜点儿!”
“多便宜啊?”古大郎已经忍不住了,被迫倒回椅子上时,这肩头都笑得抖。
“给您算二十文吧?快!阿宝,拿来!给咱叔拿上好的!”
“崾!来咯!”阿宝应声,哒哒哒跑进屋子里,又哒哒哒跑出来,假装手里捧着东西呢,凑上前来便上演了个亲闺女叛变的戏码,对着他这个亲爹喊道,“叔,您的皂来咯!”
古大郎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了:“成成成,那快洗吧。”
“叔,你刮脸不?刮脸十文。”
古大郎又震惊地弹起来:“你这是黑心铺子啊!不剃了不剃了!”
湘姐儿赶紧再次摁住:“别走嘛,给您算五文得了。”
于是几个孩子在散发着油香的小院里,嬉嬉闹闹,围着古大郎搓头发、篦头皮,还煞有介事给他拿小木片刮脸,一番捣腾之后,湘姐儿又让阿弟拿镜子来照,赞美道:“叔啊,您看看,您这一洗,一刮,多么人模狗样啊!”
古大郎笑得险些一骨碌跌到椅子下头去,有这么夸人的么?
“叔啊,剔胡子不?可要修个两边翘翘的八字胡?”
古大郎已经能预料到湘姐儿的言下之意了,抚着肚皮,斜着眼笑道:“可是又要加钱?”
“嘻嘻,加五文钱吧,您是老主顾啦,送您啦!”
“你这剃头匠,这也挣钱,那也挣钱,一日能挣不少呢!”古大郎又被她笑得不行。
“哪里哪里,都是辛苦钱!”湘姐儿搓搓手,露出好一副可爱又市侩的嘴脸,“不挣钱不行嘞,我阿姊说了人不能光靠脸吃饭嘞,容易遭人骗嘞!要么多读书,要么多挣点钱,总要占一样啦!”
古大郎哈哈大笑,连门外偷听的沈济都忍不住笑了。
等他进去抓人,古大郎已经被折磨成了个披头散发,鬓角被剃秃了一块,胡子都被拔掉好几根的可怜人,见沈济来领人了,赶忙翻身溜之大吉:“你阿兄来了,不闹了不闹了!快家去吧!”
客人就这么溜了,这洗头、刮脸、刮胡子、修鬓角做完了,还要剪发梢的分叉呢!湘姐儿跺跺脚,又把希望的眼神落在自家兄长身上:“阿兄,你要不要也来剃个头?”
“剃你个头,阿姊叫你回去了。”
揪着整天调皮捣蛋的妹妹的后脖领子,另一只手牵上糊涂的有余,叫雷霆也跟上,沈济一个人带走一大串,总算解救了时常被孩子聚堆闹腾的古家人。
三人一狗正往家里走,经过李家,竟隔墙听见了李狗儿尖锐的哭叫,还有李婶娘捶胸顿足地哭骂声:“你个不争气的,阿娘日日陪你读书,熬油点灯地读啊,费了多少银钱,又花了多少精神,你...你这些书究竟读到哪儿去了!竹篮打水一场
空!”
湘姐儿脚步一顿,下意识想从门缝里探头去看怎么回事,便被快步赶来的沈济“嘘”了一声拉走了。湘姐儿担心地问:“阿兄,狗儿不会挨打吧?”
沈济也说不好,李婶娘是巷子里出了名的掐尖好强,什么都要与人比较,于是摇摇头:“总之别进去,否则李婶娘见到我们一定会更生气的。”
“为什么?”湘姐儿歪歪头。
沈济语塞,小声道:“我考上了,狗儿没考上,咱们还要凑上去,你说李婶娘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不会觉着你是担心李狗儿,只怕会觉着你是来瞧她笑话的。况且,狗儿在自己家里,那是他的爹娘,即便挨打挨骂,想来也不会太重的,李叔那么
疼他。”
“你考上啦阿兄!”姐儿这才反应过来,惊喜地蹦了起来。
沈济连忙去捂她的嘴:“小声点儿。”
“这是大好事儿,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儿......”姐儿嘟囔着,回头再望了一眼。李狗儿的哭声像绷紧的一根弦似的在巷子里回荡,她听得心下戚戚,伸手去拉沈济的手,最后还是听话地不再多说,乖乖回了自个家里。
还是阿姊好,阿姊从来不打人。她心里小声地嘀咕。
沈渺正在灶房里洗鸡肉的血水,她也听见了窗外飘进来的哭声,她手下动作顿了顿,最终叹了口气,继续抓洗大碗里鸡肉。
她本来想,这么好一日子,要不请顾婶娘一家人来家里一起为济哥儿庆贺庆贺的,为此她买了两只个头特别大的鸡呢,又肥又嫩,肚子里都还有蛋呢。可如今听李家这阵仗,她要是大张旗鼓地为济哥儿庆祝,只怕会被李婶娘小心眼地记恨一辈
子。
罢了,还是自家人小酌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