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济哥儿顺利进去了,那小身板随人潮被国子学高高的门洞吞没了,很快便不论垫脚伸脖皆瞧不见了。沈渺松了口气,忙背起背篓四下张望,预备抓紧寻个好地段设摊。
国子学这“辟雍书院分校区”虽设在城郊,四下却并不荒凉。
驿道宽敞, 黄土被压得十分紧实,若无快马疾驰而过,甚少烟尘激荡。驿道两边还遍植棠梨,如今正是花云团簇、郁郁葱葱的时节。沿着书院的围墙下,还问错着设了几处游廊凉亭、亭边点缀几棵高大的松柏、假山叠石,清风徐来, 好生清雅。
但如今因童子试,辟雍书院门前停满了各色牛马驴车,不少仆从牵着牲畜靠着车等候,也有走着来的,如李家一般推着土车子来的,如沈渺一般挑着担子来做买卖的小贩更是数不胜数。总之,如今人流不息、人声鼎沸,实在喧闹非常。
厢军按着佩刀,夹在其中走动巡逻,早已没了那份清静的书香之气。
沈渺环顾一周,在书院不远处的驿道附近,总算寻到了个好位置。这儿地方在一棵高高的海棠树下,枝繁叶茂,晒不着日头。面朝人来人往的驿道,斜后方便是那挤满了人的凉亭与游廊,在此侯考的童子父母亲眷都一窝蜂在里头歇息呢。
她将背篓就地放下,先抽出两张小板凳来,便将里头一个个油纸包好的欧包用藤笙装好,背篓倒扣在地上,便成了张桌子。
她与湘姐儿一人一张板凳,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
“新鲜出炉的炊饼哎,紫袍金带大炊饼哎!好吃好兆头!又香又软的大饼哎??”
她吆喝一句,湘姐儿也脆生生、奶乎乎地跟着?喝。童声稚嫩,姐妹两个,大的生得模样秀致,小的扎着两个揪揪,奶团子似的可爱,倒吸引了些人来围观。
沈渺趁机拆了一个,用随身的菜刀切成丁子,又吆喝一声:“先尝后买,不吃白不吃,不买不买嘞,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
有便宜不占大傻子,很快便不少人围了过来,见藤条筐里一个个模样讨喜,颜色紫中金黄的炊饼,有人尝了不免动了心,问了价儿,虽有些贵,但……………
那梳着妇人发髻的娘子牵着自家要应考儿子,有些犹疑地瞥了眼这卖饼的小娘子。
“吃了一准才思敏捷,日后好当大官呢!”这娘子笑起来眉眼弯弯,与她手中的炊饼一般讨喜,声音清清脆脆,吉祥话张嘴又来,“讨个好兆头,祝小郎君逢考必胜,吃得好考得也好,给您包上?”
这话太动听,那妇人终于没多犹豫,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了钱,最后又道:“给我包两个!”
随后她与儿子便站在小摊儿前分吃了一个,母子俩轻咬一口,便惊喜地对视了一眼??这炊饼好生不同!初入口只觉粗粝得近乎质朴,但再多嚼几下便觉麦香满溢、甜意微蕴,拂过味蕾的桑葚清香与炒香的花生相佐,令人不免回味再三。尤其
这炊饼表面还残留些被烤得褐黄的麦麸,吃起来还带着一丝秋栗初熟的绵密感。
于是做母亲的年轻妇人顿时决定不再多吃了,她连忙将剩下的好兆头炊饼塞进了儿子的烤篮里,急匆匆赶着要进去赴考。
当然也有谨慎的,自家带了吃食,嘱咐孩子不许吃外头的东西。但大多尝过了都忍不住买??毕竟除了好兆头,个中滋味才是留下食客的真实缘由。
沈大伯的驴车出现在沈渺的小摊儿面前时,沈渺正热火朝天给人包饼,一抬头,便看到了趾高气扬的伯娘丁氏与沈大伯,还有才几日不见,便又胖了一大圈的海哥儿。
海哥儿睡眼惺忪,眼皮微肿,仿佛是刚从床榻上揪起来的,圆胖的身子被裹在一件喜庆的绣着排鹤上云霄的绯红绸缎衫子里,好似个发酵过头的老面馒头。
他们住在外城,离辟雍书院比沈渺近得多,反倒到得晚,一下车便急匆匆要赶着进去,瞥见了沈渺也没打招呼,直到将海哥儿送进了书院大门,这才折返回来。丁氏居高临下瞥了眼沈渺筐里已经少了一大半的炊饼,很勉强似的道:“来两个。”
沈渺抬眼,没看丁氏,反倒对沈大伯笑道:“大伯,两个二十四文。”
丁氏横眉:“自家亲戚,你竟还要收银钱?”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侄女儿挣些辛苦钱不容易,伯娘不说接济些,还要占小辈的便宜不成?大伯,您给评评理啊!您也知道的,我爹娘走之前把我们仨都托付给您了,我也知晓不能总是给您添麻烦,但我家都烧成什么样了,这些日子为了修房
子,把我的嫁妆积蓄都全填进去了不说,如今都快揭不开锅了,您看……………”
“打住打住。”丁氏瞥见周围人纷纷飘来的眼神,急忙打断了沈渺的诉苦,从袖袋里算出二十四文来,重重地拍到了沈渺面前,“可拿去吧!”
沈渺有些遗憾地包好了两个欧包递过去,丁氏好生精明,这苦肉计都还没使出来便被她识破了。否则沈大伯这好面子的性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少说也能从他腰上缠的钱里掏一两贯出来。
丁氏接了那两个还温热的炊饼,连忙扯着沈大伯走了,还皮笑肉不笑:“咱们去那头歇一歇等海哥儿吧,那便不耽搁大侄女儿做生意了。”
沈渺笑容依旧,挥挥手:“慢走。”
结果没过一会儿,沈大伯竟然又回来了,用一种十分诧异的眼神瞅着沈渺,难以置信地擦了擦还沾着面包碎屑的嘴角:“大姐儿,这些炊饼都是你做的?”
沈渺理所当然:“自然。”
沈大伯再次瞪圆了眼:“你打哪儿学来的手艺?在金陵学的?别以为大伯不知晓,你爹只想着要让你享清福,却没有教给你一点家传手艺!”
“是啊,金陵学的。”沈渺脸不红心不跳,笑吟吟地回复道,“大伯为何这般吃惊?我爹当然没教我,这些炊饼、馒头连他也不会,满汴京你找不出第二家会做的,当然都是我自个琢磨的。”
沈大伯回想那炊饼的滋味,也不得不承认沈渺说得对。但还是有些回不过神,上下打量着沈渺,喃喃道:“没想到,咱们沈家竟然是你最有天分。”
当年沈家祖父也是以一笼炊饼起家,慢慢挣下着许多家业来,但沈大伯醉心文途,没有学会沈祖父的手艺,因此这门家传的手艺便传给了弟弟沈二。
但沈二做饼的手艺虽好,却也是依葫芦画瓢,并不会推陈出新,比不上沈家祖父从炊饼到汤饼又到馒头包子面点样样都好。
最可惜的是,沈二这手艺还没来及往下传,便已横死街头。
沈渺身姿纤细,眉眼柔婉,站在这花开了满枝的海棠树下,若是忽略她腰间别的那把银光凛凛的大菜刀,还真是美人如画窈窕姿。
沈大伯望着她,此刻竟有些惆怅,家里这么多儿孙,唯独沈大姐儿一个出嫁后被休的女子,却有了这样一身手艺,成了最像爷爷的那个。
真是造化弄人啊。
感叹着,沈大伯又给侄女儿这买了六个炊饼,他和丁氏一人三个。他与丁氏胃口都不小,而且这炊饼做得实在好,桑葚并不是常见的口味,吃起来先是有些寡淡,微微一点酸,之后丰富的滋味便来了,最紧要的便是这火候烤得正好,让丁氏吃
下肚去还觉口有余香不满足,却不好意思过来再买,于是便撺掇沈大伯过来多买几个。
还一个劲交代:“你记得,咱与她买这许多,你得记得大姐儿饶个几文,别叫她狮子大开口。真是,这沈大姐怎的连亲戚的银钱也不放过。”
但到了沈大姐儿面前,沈大伯哪里说得出这话来,于是老老实实从腰间缠的钱里数出了七十二文钱卖饼。沈渺收了钱,才把饼用麻绳给沈大伯捆好,递过去。
沈大伯拿了满怀的饼准备要走,谁知走了两步又回转过来,掀起眼皮望向沈渺,眼神复杂,他想起沈渺说她们快揭不开锅了,一咬牙一跺脚,便干脆从腰上解下一串铜板递给沈渺,轻咳了一声道:“这是大伯的私房,你暂且拿去吃用吧。”
沈渺拿沈大伯的钱毫不手软,生怕他后悔,当即便接了过来。
“谢大伯!怨不得说大伯你是读书人呢,就是比伯娘明理......啧啧,伯娘这心胸......还是不及大伯你啊。”喜滋滋说完,还斜着眼,往沈大伯那粗壮得没有弧度、鼓囊囊的腰上瞅。
“没了!别看了!大伯没钱了!”
沈渺这才收回目光。心想,无妨,若是能遇上一回敲一笔,那也不少呢。
这沈大伯又忍不住劝:“你也是的,既然拮据,便不要再供济哥儿读书了,让他学些你做饼的手艺,以后能挣口饭吃就是了。何苦这样?辟雍书院即便考上了,也有一大笔银钱要出,你一个女子便是日日做饼,又哪里供应得起?”
沈渺便配合地低下头用袖子抹泪,模样十分酸楚:“大伯说得是啊。如今是难了些,但我是他阿姊,原本将他们抛下三年已是愧疚至极,怎能这样对他?便是砸锅卖铁也该供他读书啊。所以日后大伯还是常来看侄女儿,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您记得多捎点钱给你这几个苦命的侄女儿侄儿吧。”
“你可知晓这养个读书人,一年起码得费十来贯!别说你支撑不来!大伯也支撑不来呀!你你你可别指望大伯,大伯家里也一大家子嚼用呢。再说了,这钱都在你伯娘手里把着,你伯娘是个什么?她是个不长屁-眼的貔貅啊!这进了她兜里的铜
子,哪还有拉出来的道理?大伯今儿能给你这一两贯,都是不易了!哎,你不听大伯的话,这日子永远好不了。”沈大伯摇摇头,卷起长衫捧了炊饼,总算走了。
沈渺抬起头来,脸上哪里有什么眼泪,她朝沈大伯肥胖的背影吐了吐舌,心情甚好地掂了掂铜钱串,塞进怀里便接着吆喝卖饼。
时值午时,带来的欧包卖得见了底,只剩了寥寥几个。
她这才美滋滋地坐下来歇息,回头对湘姐儿耳语:“等济哥儿考完,咱们一齐上王屠猪的小摊儿上卖一对大猪蹄,阿姊明儿给你们做果木烤猪蹄吃!可香了!”
一旁的湘姐儿屈膝坐在小板凳上,还在吃着独属于她的巨型欧包,方才她将沈渺一番流畅的唱念做打都看在了眼里,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她眨眨眼,低头又啃了一口欧包,随即弯起与沈渺有五六分相像的眉眼,开心地仰脸笑:“好!都听阿姊
的!”
说完,继续专心吃。欧包吃几口,又拿起身上斜挂着的带盖竹水杯喝茶??这竹杯也是赶集时买的,那摊主是用老年份的巨龙竹做的,很结实。这竹筒又大又深,拿锯子锯下来后,将里头打磨光滑便能用了,盖儿则是另外套接的,虽不算密
封,但行走间也不会漏水。原本水杯是不带绳的,沈渺去杨老汉家,请他友情给钻了俩孔,一左一右,自己捻了绳,穿上后便能随身携带了。
早起沈渺便用这杯子给湘姐儿装了一壶酸酸甜甜的乌梅汤??乌梅汤的材料也是前一晚便预备的,她早起时,顺手便熬了。乌梅汤自家要做也容易,取乌梅、山楂干、陈皮、甘草各十五克,洗净后以清水浸泡半个时辰,便连同浸泡的水一块儿
倒进陶瓮里用猛火煮沸,之后再转小火慢慢煎,看着水色渐深,再下冰糖调和乌梅的酸,再小火煮上一会儿,便成了。
沈渺熬汤主要也是为了济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