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在走后,大乐又试奏了两遍,才最终定准下来。。
乐师散场,齐王也站起身同苏月攀谈,笑着说:“不入流的曲子,没想到能入阿嫂的眼。昨日你派人来我府里传话,我还有些受宠若惊呢。”
苏月摆了摆手,“大王自谦了,这样的曲子,可得是在乐府磨砺了多年的乐师,才能谱写出来的。大王乐理造诣颇深,往后若是有新的曲目,一定要让我们开开眼。梨园近来在建乐册,收录本朝上好的曲目,如果能得大王襄助,那这曲谱就更充
实了。”
齐王听了朝她拱手,“只要阿嫂瞧得上,我没有不出力的道理。”
苏月被他一口一个阿嫂,叫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我与陛下尚未完婚,大王还是用官称吧,我也自在些。”
齐王不由一笑,“已经过了礼,总是大半个阿嫂了,不过你既然不自在,那就跟着他们称呼大娘子吧。”说罢朝大乐堂门外望了眼,“先前那位娘子,好像很面善,不知以前见过没有。
苏月“哦”了声,“朱娘子也是姑苏人,说不定早前曾在路上见过,所以觉得面善。”
齐王慢慢点头,脸上又流露出困惑的神情,“我在奏曲的时候,见她总看着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就在想,是不是哪里得罪过她,为什么她见了我就想哭。”
苏月心说不大妙,这点情绪的变化,竟被他看出来了。可见这位郎君的心思很细腻,和青崖真有几分像。但他这么问,自己也不好回答,闹得不好就唐突他了。便含糊地应了句,“你弹曲的样子,让她想起一位故人了......没什么,乐人总是多愁
善感些,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齐王没有再追问,这首清商大曲敲定之后,就预备告辞了。
苏月放下了手里的乐册,“我送你出园。
齐王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叫个人给我引路就行了。以前不得机会,没有来过梨园,我想上太乐署去一趟,府里缺两位乐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请回家去供职。”
太乐署在东城,里头全是男乐师,女子过去确实不便。苏月遂唤来了乐正,让他为齐王引路。
齐王行礼别过了她,就跟着乐正出门了。这圆壁城说大确实大,占地差不多抵半个禁内,从西到东走上一程,得花不少时间。领路的乐正一处处介绍,这里是乐场,那里是官署,连园中的伙房和乐工直房也没有遗漏。
从一处写着“扶摇东方”的院落前经过,恰好见到了刚才那位女郎。女郎圆圆的脸,看上去单纯青涩,他不由顿住步子,向她拱了拱手,“朱娘子。
颜在很有些意外,忙向他还了个礼,“大王。”
再直起身时,就近看也还是觉得他与青崖很像,也许因为同样的眉目清朗,也或者因为同样的神情气韵。自己对青崖诸多亏欠,今生来不及偿还,见到与他有几分神似的人,就难掩惆怅。
可这位毕竟不是普通人,万万不能混淆。于是匆匆抬了抬眼,又赶紧垂下,谨慎地让到了一旁。
齐王却没有举步离开,反倒是打发乐正:“我在此间逛逛,你先退下吧。”
乐正道是,依言回避了,他方才来与颜在搭讪,“我先前问大娘子,你为何那样看着我,大娘子说你忆起了故人,那位故人现在在哪里?娘子见不到他了吗?”
颜在勉强笑了笑,“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确实再难见到。”
齐王缓缓颔首,顿了顿道:“前阵子梨园走失了一位乐师,大娘子四处寻找,仓促间搜查左翊卫将军府,得罪了一千前朝降将,被人弹劾上朝堂。后来有位少年击登闻鼓鸣冤,他口中曾提起过一位朱娘子,那位朱娘子,想必就是你吧?”
那件事确实闹得很大,大得朝野皆知,实在没有否认的必要。颜在便俯了俯身,“正是卑下。”
齐王眼波流转,“那么你口中的故人,是赢青崖?”
这番直白的问话,惊出了颜在一身冷汗。她心里明白,青崖所受的那些罪,在权贵眼中都是污点,他们只会嫌恶蔑视,鲜少有人能理解同情。自己看见齐王便想到青崖,对齐王来说必是莫大的侮辱,竟拿他与乐工相提并论,接下来怕是要勃然
大怒了。
可出乎她的意料,他并未动怒,反倒语带唏嘘,“他击鼓那日,我也在朝堂上,亲眼看着他自证,亲眼看他把累累伤痕袒露在所有人面前。他是个可怜人,明明有无双的人才样貌,却因经历了前朝,被那些禽兽轻贱,弄得残破不堪。听说他已经
不在了,所以你心里惦念他,看见我便想起了他?”
颜在忐忑地退后两步,深深朝他揖拜下去,“请大王恕卑下大不敬之罪。”
齐王一笑,“这算什么大不敬。人有神似么,勾起了你对敌人的怀念,也算缘分。’
这么好说话的王侯,倒是超出了颜在的认知。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迟疑道:“大王不觉得受辱了么?”
“为何受辱?”他问,“我听说他是声乐奇才,所谱的曲目在乐府中无人能及。只是可惜,这么年轻就不在了,要是能挺过这一关,他日必定前途无量。’
颜在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腔子里,垂首道:“彩云易散琉璃脆,想是这人世留不住他。”
“还是那顿笞杖打得太重了,他的身子受不住。”齐王说罢,复又好奇地追问她,“他是你的心上人么?”
颜在摇了摇头,“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尽他的恩情。”
齐王叹了口气,“能这样豁出命去保护一个人,说明这人值得。小娘子也不必太伤怀,心里记着他的好,他就不枉来了人间一遭。”
他的话,让人感到温暖。明明那么显赫的人,却有一颗异常柔软的心,能触及人内心最深处的伤痛,甚至能与你感同身受。
颜在还未从感慨中脱身出来,他复又道了句:“既然觉得我与他相像,日后就不要见外,若遇见难以解决的事,就来找我吧。”说完抿唇笑了笑,转身朝东来城方向去了。
这场谈话,倒像一场奇遇,难怪苏月曾夸过齐王君子,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只不过人家的客套,她也不会去当真。自己身在梨园,平时遇不上什么事,就算有些小小的不顺,还有苏月在前头挡着,不用她为难。她只需尽心地排演,顺利带领乐工们承办好冬至大典就行了。
日子过得很快,冬至转眼即至。祭天在圜丘举行,大典进行的过程中以吹鼓署的法乐为主,皇帝领着满朝文武在天地坛上跪拜敬香,法螺吹奏的声响,仿佛是从地心传来的,弥漫着无边的雄浑与庄严。
这种时候,后台是最紧张的,要预备接下来的曲目,丝毫不能出错。苏月清点登台的人员,颜在作为她得力的助手,自然忙得团团转。等到接下来的大曲都安排妥当,乐工也都送出去了,两个人才得闲背靠着砖墙,稍稍休息上一会儿。
冬至日的太阳照在身上,如果没有风,还是很温暖的。
苏月眯着眼说:“我前日呈报了太常寺,打算给你谋个乐正的衔儿。日后是役满回姑苏,还是留在梨园逐步升迁,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颜在讶然,“我也有官做?”
苏月笑道:“梨园里的小吏有俸禄,可惜算不得官,须得升到太乐丞那样的品级,也才工品而已。咱们在园里忙的这些不为做官,只为让乐工们活得舒心一些,出了事,有人能为他们扛一扛。你还记得吗,我们早前刚进圆壁城的时候领受规矩,
老资历的告诉我们,巴结上那些官员,只要他们向梨园递交文书,就能从梨园出去。如今再看人员名册,发现已经半年不曾有人离开了,可见梨园改制还是很有成效的。
颜在说是,“我记得最后一个出去的,是刘娘子。”
说起刘善质,苏月兴致盎然地告诉她:“我前日在太常寺衙门见到她了,她来给冯大人送饭,挺着老大的肚子,快要生了。”
颜在讶然,“要生了?时间过起来真快!”
苏月说可不是,“冯大人重情义,没有因她是乐人出身,让她做妾室,正经聘为正室夫人了。只是碍于她有了身孕,没有大操大办,只在族中办了婚宴,认了族亲就算礼成了。”
颜在嗟叹,“见她有个好结局,我也替她高兴。早前和那个白溪石纠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罢才想起来,忙捂住嘴赔礼,“我险些忘了,白溪石如今是你妹婿,我说这个,不合时宜了。”
苏月一嗤,“你也调侃我?不过白溪石要外放苏杭做督造了,料想苏意也会跟着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