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空间不算小,温知禾目测,即便放平车椅,以贺徵朝一米九的身高,想要伸展开来睡得舒坦估计也够呛。
她心中划过一瞬不自然,但看见他腕骨那只价值百万的手表,暗讽自己真是多虑了,还开始共情起资本家。
许多次的亲密拍打,贺徵朝是不会摘下他的腕表,在体温还未升高时,温知禾经常触碰到银质腕表的冰冷。
那是身份悬殊的天堑,是越不过去的楚界汉河,即便她拥有更加高昂的房子、珠宝,每每坐在偌大的客厅,隔着屏幕去看拍下的项链,温知禾都有种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的感觉。
她很清楚,这是虚心,是自卑,是不配得感。
温知禾时常正视内心,触碰深处的欲望与郁结,让自己逻辑自治不内耗,可贺徵朝给予她的欲望,太过庞大也太过虚无缥缈。
他说她是他的妻子,但温知禾觉得自己像他的情妇,不过是能见得光的那种;他说她可以拍成一部属于自己的电影,但温知禾觉得这并非靠自己能力所有;
她像是走在钢丝线上,不断小心翼翼地求稳,稍一不注意,就会因为理念崩塌而爆发情绪。
她当然想轻松对待,可她轻松不了一点。
贺徵朝说他后悔了,想聊聊他们之间的关系,想谈谈合同,如果她是一个不论身世身价都与他门当户对的女人,她当然会笑着说“后悔?好啊那就再见”然后下一个更好。
但她没有下一个。
她还要依托他拍成这部还未杀青的电影。
而他们的关系也不能彻底杀青。
扣上车门,温知禾坐在昨天的那个位置上,一瞬间便后悔了。
………………还不如在卧室。
她半靠在车椅上,没去看贺徵朝,静默着不知怎么攥拳,是大拇指包在四指里,还是扣着四指外。
车里刚开冷气,没吹散郁积的热意,温知禾开了半边窗,又透气又好跳车。
“身体好些了?”
侧方传来贺徵朝的声音,温知禾顺势望向他,很含糊地“唔”了一声。
车厢里亮堂又宽阔,正视身边的男人,温知禾才发现他今天穿得格外朴素,白衬黑西装裤,没系领带,没梳偏侧背发,松散又随意,但确实遮不住周身的气度,毕竟他那双黑压压的眉眼极具压迫感。
“醒来测的体温是多少度?”他又问。
“没量。”
温知禾老实回答。
“晚饭吃了么?”
“没吃。”
贺徵朝?声提醒:“就算刚醒来不饿也要垫一下,否则容易得胃病。”
温知禾拧着手指:“......我当然知道。”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她明晃晃地直视他,选择开门见山直入话题。
相同画面相似场景,顷刻间好似将她的灵魂拽到过去记忆的某一帧,那时贺徵朝坐在餐桌的另一端,端得儒雅斯文,彬彬有礼,虽是微笑着平视她,说话却不切实际,高高在上。
他不是慈佛,是她逃不出五指山的如来佛,她并未抵达天竺,身边也空无一人,唯有自己。
温知禾面上不表,平静至极,攥起的双拳能藏住类比银河黑洞的心事。
悬挂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啊,请你落下。
让我早死早超生。
温知禾深吸口气,紧接着,她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们结婚。”
言简意赅的四个字,配上他熟悉的面庞,声腔,未免既视感太强。
温知禾微微怔忪:“什么?”
“电影杀青之前,或者之后,我们就去办理登记手续。”贺徵朝继续道,灼人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如果你想,现在也可以,你需要的这份安全感,我可以给你,包括你说的婚礼,我也会让人着实去准备。”
“对戒我已经佩戴,在你没有摘下之前,我是不会再摘下,你可以随时看见它。’
贺徵朝举起那只手,微微侧过腕骨,原本空落落的无名指上确实有着纤细的戒环,它与她那副是同款同型,没有太大区别,至少温知禾不太能看得出来。
温知禾还没消化好他说的话,木讷蹇涩地看着那枚对戒,喉咙犹如被攥紧,发不出一个单音。
再度对上他的目光,温知禾思绪回笼,抑制不住狂跳的心脏,甚至鼻塞都有些疏通。
她分不清。
真的分不清,也不敢想太多。
贺徵朝对她说过太多好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心动过,包括现在。
一切似乎又回到当初的起点,那时她难以探究眼前这个男人的“求婚”是否是开玩笑,而现在的她也开始疑心他所说的登记结婚是否有别的目的。
这并不纯粹。
或者说,这段关系从始至终都不纯粹,像一滩浑浊的深潭,因为至深至浊而看不见任何生命迹象。
“你没戴?”
贺徵朝淡声发问,目光落在她手上,面容难辨情绪。
温知禾微顿,微不可查地收手,勾上一回气,挺直腰板故作平静:“没戴,摘了。”
“我还把头发剪短了。”
很无关紧要的话题,不知为何温知禾就是提了一嘴。或许她只是想告诉他,就算是做爱,你也没办法抓着我的头发控制我。
贺徵朝嗯了下,并没有表现出以往的审视,颔首注目她,嗓音温和:“很适合你,剪短了清爽也便捷。”
说到这,他以此做延伸,又言:“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穿衣打扮我也不会再有任何要求与约束,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恢复如初并且更进一步,你认为不平等、不公正的地方,可以尽管向我提,我向你保证,会做得比以前更好。”
“包括之前的那份合同,你想保留也可以。”
他说得体贴入微,相比起之前,姿态也放低了不少。
若不是见过他孟浪又表里不一的模样,温知禾或许还会再次被他的言语唬住,但他这次说的话,确实很令人意外。
温知禾难以言表心底滋长的异样,她的大脑在左右互搏,最终还是理性占上风。她清楚,一段良好的亲密关系,本身就应该平等,贺徵朝提出的这些“退让”,不过是把本应归属于她的权利归还于她,纵使她身上并没有什么砝码与他平起平坐。
“为什么?”
?知禾很不解,面露忡忡:“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有利可图的?”
问到这地步,已经算是撕破脸,温知禾不敢再豪赌,也不与他装模作样:“你还有什么目的?”
“利益,目的。”贺徵朝缓声重复,每一字都令眸色更深,他不由低沉轻叹:“我们之间除了这些,就没有旁的情谊?"
“还是说我在你眼里,只剩这些?”
温知禾微顿,双唇慢慢抿起,莫名听出一丝怨夫的气息,兴许是她的错觉,片刻后,她又问:“那你说的后悔………………又是什么意思?”
“擅自抽身于约会,没能亲自庆贺你的毕业典礼,没能和你提前说清楚那些误会。”贺徵朝一一列举,说得坦荡从容,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像是真心致歉,至少是给足了这种错觉感。
“或者说,我后悔一开始没和你真结这婚。”贺徵朝倏地又道,观她逐渐失去管理的表情,他笑了笑,“在认识你之前,我的确很少有过后悔的念头。”
温知禾从未想过他会如此坦荡地说出这番话,远比他的求婚还要颠覆认知......但那算是“求婚”吗?人生第二次,因为同一个男人,同一个问题,她的大脑停止运转,无法进行深度思考。
他致歉时分明是含笑看她,温知禾却有种难以直视他的压迫感,仿佛他对她的某种反应志在必得,认为她一定会接受他。
迄今为止,温知禾仍然为他所说的话感到怪异,她原以为关系会就此结束,未曾想他在抱憾之前的所作所为,虽然其中不一定有多少真情实感。
这种需要博弈,需要对抗,不断从对方或身边寻找上位砝码的亲密关系......真的太累了。
“你是真心实意后悔当初只签了合同没有领证,现在又想和我结婚?”
温知禾双眼炯亮如炬,竹筒倒豆子般地一字一字挤着倒出:“和一个比你小了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拥有的事业资源全靠你,不论是家境身世都与你不匹配的女人结婚,你没有开玩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