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顺着阔叶垂落,汇入泥地里的水洼,砖瓦铁皮屋棚时缓时轻地奏出吧嗒声,这场滂沱大雨下到夜里渐渐有停歇的迹象。
雾气氤氲玻璃窗,屋外照明灯的暖光都变得朦胧不清,温知禾平时睡前会拉上帘子,这次她洗完澡就力不能支,头发吹得半干便直直躺倒床上。
她的大脑混沌一片,还有着情绪爆发后的酸痛,某根神经从刚才就一直抽丝,接连她的太阳穴都在突突跳动,昏沉得根本不愿动换。
小雪刚收拾好送来的礼品,敲了敲卧室门,本想向温知禾询问是否要在明天开工前分发,但敲了半天没动静,发现门没锁还向前偏移了一点点,透过门缝,无意间瞥见床榻上的人,小雪立即噤声悄默默地关好门锁。
再到楼下,刚才将温知禾抱回来的男人已经不在厅堂,小雪有些怪异,直至看到门口那辆大G,她才了然,大概是去车上休息了。
她对老板的私生活并不了解,今天也是头回见到老板的丈夫,这场雨?风?不仅让拍摄进度暂缓两日,还让原本看上去那样矜贵的大人物添了几分狼狈。
小雪看得见老板红润的双眼,隐约察觉到俩人之间的僵硬,但即便作为最亲近的生活助理,有些事也根本不是她能掺和的,职业素养与道德规范约束她,看见不该看的,就不该说出去。
车上的司机被安排去摄制组员工的居所休息,只有贺徵朝坐在车上,静默着捱到天色渐明。
他没有抽一根烟,本身来时便轻装简行,也预料自己不会久待。
但事情总是超出预料,像抓不住的细沙,越想控制于鼓掌中,越是顺着缝隙往外流。
几个月前,那枚在燕北别墅里,经由温知禾挑出的对戒,贺徵朝的确是最近才开始佩戴。
对戒造型简单朴素,尺寸刚好嵌合指骨,在第二次重新佩戴的那刻,他不假思索,只认为戴着也无谓,直至现在,它似乎也不过是个习焉不察的摆设,偶尔面向讯息并不灵通的人,会被惊讶已婚,奉承庆贺。
已婚是个幌子,一段看似鲜丽美好的佳话,内里却是断梗飘蓬,完全由冰冷的金钱、例规分明的合约所架设牵制。
合同的约束者只有温知禾,也只能是她。她的年龄、社会身份、家庭背景浅薄又不值一提,何来与他分庭抗礼,不过是被施舍的一方,被豢养的金丝雀。
因为天差地别,有着诸多不匹配,不相等的地方,也因为轻视、占有欲作祟,贺徵朝既无法贸然与她真正缔结姻亲,又不舍放过一个感兴趣的女孩,索性玩起文字游戏,为她披上国王新衣般的婚纱,在探戈中你拉扯,周旋于浊泾渭的分界
线上。
一端,是凡庸平常的市民生活;一端,是盛大瑰丽的上流社会;
她口无遮拦又市井贪利,她年轻气盛又可爱灵动,他不厌流露出的前者,又被后者所吸引。
这世上鲜妍年轻的女孩多如牛毛,漂亮脸蛋、纤细身材、谄媚又不落入俗套的笑并非只有温知禾拥有,她不过是在恰当的时间,摆出刚好的可怜样子,让他动了一丝可有可无的恻隐之心。
就是这颗心,揭开帷幕,开展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很清楚这段所谓的“婚姻”走不长远,但温知禾比他门儿清,知道这不过是假象,而非“婚姻”。
贺徵朝从未想过,能从她那张嘴里听到那样一番现实的话。
真真脱口而出,才发觉这场骗局是如此的血淋淋。
轿车停在院子门口,久久没有离开过,贺徵朝一夜未眠,即便闭上眼,脑海里也全是温知禾的模样。
一幕是她站在酒店门口,摘下耳机惊异地看向他,向他致谢笑得两眼弯弯的模样;一幕是她坐在餐桌前,穿着廉价起球的鹅黄开衫,逐渐失去笑意愤而离开的模样;她走后转而向他低头时的精致打扮,她走进别墅时的惊艳与赞不绝口;她在床
榻上面庞红润,对他张开双腿的恳求与急切………………
越是闭眼,思绪越是清晰显明,令人透不过气。
贺徵朝睁眼拧了拧领带结,打开车窗。
天光乍现,朝晖斜照,一束光落在他掌上,将那枚婚戒映衬得发光。
他本可以告诉她,其实他已经戴起这枚对戒,可似乎也毫无意义。
形式婚姻不过是镜花水月,再如何对外宣告也遮不住内里的空虚。
贺徵朝心底有股难以言喻的荒凉,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捱到后半夜,温知禾的头沉重得厉害,喉咙也烧得说不出一个字。
小雪就住在隔壁卧室,像平时一样领了分发的早点捎带回来,本想放下餐饭就走,听到老板气若游丝的声音走向前,见她脸烧得通红,心底一惊:“温姐!”
她赶忙凑过去用手量体温,听温知禾的话,接了一杯温水送过去,忙来忙去,不忘把药捎过来。
38.9度,已经是高烧了。
温知禾睁不开眼,眼睛肿得不行,只能半眯着,低声向小雪交代摄制组的拍摄事项……………
小雪走得悄无声息,温知禾便静静躺着,将自己裹在被褥里,时不时发出两声咳嗽。
没过会儿,她感觉有一张濡湿冰冷的毛巾贴在额顶,又有人拿着湿毛巾在她的脖颈,手臂擦拭。
温知禾睡得昏沉,说话有气无力,嘟囔的声音都不像自己发出的:“好热,热………………”
毫无意义的呻吟本不用回应,但对方沉默片刻,应了一声:“嗯,好好睡一觉,我陪你。''
发着高烧,听力似乎也有所退化,温知禾大脑宕机,没认出是谁,就攥了攥他的手。
她做了很长的一段梦,反复无常,没什么逻辑,可意外的,好像是场美梦。
她没有梦到温荷,也没有梦到过去,像一段凭空虚构的记忆,现实里不一样的几个人被融成一人,以第三视角或第一人称亲历,一会儿出现在嘉郡的片场,一会儿出现在拿奖的星光大道,割裂又丝滑。
她梦见电影成功上映,不仅叫好又叫座,自己还站在聚光灯下拿了奖说着感言,贺徵朝就坐在下面为她鼓掌,然后她不顾一切走下台阶飞奔向他。
一瞬间星光为她加冕披挂,一瞬间又走在满是花海的路径上,听着某方钟声的敲响,在两排人海里,向神父说着宣词。
宣词的内容模糊至极,眼前的人也并非具象化,但梦境总能合理化一切不真实,这场碎片又怪诞的梦,似乎在填补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愿望。
意识回笼的时候,温知禾依旧不太能睁开眼,但比上一次醒来要好得多。
她浑身乏力使不上劲,不过身上并没有什么汗,似乎退了高烧。
偏过头看窗,又是黑漆漆的天色,意识到梦境只是梦,且还被发烧偷了一天的时间,温知禾颇为怅然。
但最怅然的,还是她做梦梦见的是贺徵朝。
分明梦里看不清脸,分明他和其他人一样模糊不堪,她却认准了他,还和他…………………
疯了。
真是疯了。
温知禾吸了吸鼻子,起身下床,走得晕头转向,低下头,发现自己膝盖的擦伤也被处理了。
卧室里的桌上还摆有各种慰问品,其中一件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演员叠的千纸鹤。
温知禾心里一暖,拾起来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纸鹤的头。
她刚要拿别的慰问品,隔着墙便听到了男人低沉的对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