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罗葛眼珠子一转,话语间说得好似十分诚恳:“这宅子房主原是要一千五百贯的,我与他商量过了,宅子旧了些,铺子小也不如西巷那头位置好,便要一千三百贯得了,我自砍一刀,这是最低价了,小郎君觉得如何?”
那么便宜?阿娘钱还给多了呢。
谢祁本想答应的,衣角却忽然被砚书扯了扯,他便低头看向他,以为砚书是糖葫芦吃完了还想吃别的,正想让秋毫打开身上挎着的小包,里头还有三颗蛋黄酥,一人一颗。
结果砚书眨着大眼睛,光看他不说话。
谢祁忽而明白了,把话吞了回去,与那药罗葛道:“另一处也瞧瞧。”
于是众人又去了更远一些的,那房子一样老,还少一间房,价格只少一百贯,
谢便装作拿不定主意的样子道:“明日此时,你我还在杨柳西巷见,让我多思虑一晚。”
药罗葛自然答应,买房宅是大事,少有人能立时决定的,有时好几个月才成交,好事多磨,所以他习以为常地答应了。
与药罗葛分开,主仆三人直接牵着马穿过水房走到杨柳东巷来了,砚书这才舔着吃完的糖葫芦棒道:“九哥儿购房何不去问问沈娘子?沈娘子刚买过铺子,自然知晓这中人说的价高低与否。”
秋毫夸张地瞪大眼:“没想到砚书也有脑筋了。”
气得砚书举着竹签子追打他。
两个书童你追我赶跑到前头去了,谢祁自个一个人牵着马在后头慢腾腾地走,不由在心中怀疑,这马怎的轮到他了?到底谁才是主家?
“唉,这不是砚书么?还有秋毫呢……那……”
谢祁猛地抬过头来,没想到那么巧,娘子正好乘骡车从外头回来,她跳下车来,看见了在巷子里与秋毫玩闹的砚书。
砚书秋毫皆在此,那......顺理成章的,她也侧过头来往巷子更深处张望,隔着一条石板小巷,果然看见了正牵着枣红大马的谢礼。
高而健硕的枣红马安静地随行在他身侧,他披着防雪的猞猁毛披风,披风里是一件墨蓝色的窄袖丝帛胡服,下身则是灰蓝色胡裤,裤角绑入了靴子里,那窄而高的牛皮靴子紧紧包裹住了他的小腿,将他整个人衬得又高又长,挺拔得像雪原里一
株柏杨小树。
下雪了,想来九哥儿要骑马,故而才有这幅穿戴。真少见他穿得这般...这般………………
他便是这样从巷子深处斑驳交错的光影中走了过来,因初雪刚停,整个巷子都是湿润的,漏尽巷陌中的日光被地面的残雪一映,好似带上了水色,水蒙蒙的,便使得那远处走来的少年郎,与他的马儿,都好似走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月光里。
清寒,干净又……………好好看。
沈渺看呆了一瞬,直到人走到了面前只差十几步了,她才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问道:“九...九哥儿怎么从西巷来?”
“我...我要搬家了。”谢祁的耳朵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如何,已泛红了,他将家中的事言简意赅地归纳了一遍,“……...便是如此,日后我便要搬出来自己住了,书院放了院试参考学子三日假,我才能来看房。方才看中了西巷一处宅子,虽老旧些,但
很清静,那中人要价一千三百贯,我......”
谢祁刚想说倒也不贵,他已准备买了,谁知原本听得直点头的沈娘子立即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生气又惊愕道:“一千三百贯?好个奸诈小人,胆敢如此狮子大张口,岂不是讹诈你的钱!那边的宅子卖个八百贯顶了天了!走,我跟你去讨个说
法!”
沈渺比自己上当受骗还愤怒,她当初扩店买的铺子都还没花上一千三百贯,西巷的铺子位置那么偏,房宅还老,竟敢开口要这么高价,专欺负九哥儿人傻钱多......不是,欺负人九哥儿不懂行不是!
她家门都没进,让秋毫和砚书进沈家小院等着,她便拉上九哥儿,一路抿着嘴,气势汹汹穿街过桥,到楼店务的牙行找药罗葛算账去。
谢祁脑中晕乎乎的,被动地被沈渺拉着走,他心思压根没在那房钱上了,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沈娘子拽着他袖子的手上,忍不住勾起嘴。
但沈渺转过头与他说话时,他又忙压下嘴角,露出茫然又委屈的样子,惹得沈渺对药罗葛更生气了??他怎敢欺负九哥儿这样纯善之人?
九哥儿生在富裕之家,哪知道外头人心险恶,幸好被她撞见了,不然九哥儿岂不是要亏五百贯?那可是五百贯!
沈渺在他耳畔唠唠叨叨,说他不该轻信牙人,牙人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对上这等人精,九哥儿日后定要多长个心眼。”
谢祁乖乖点头。
说了会,沈渺又开始对那药罗葛生气:“这也不能怪你,是那巧舌如簧黑心贼,胡乱哄抬房价,呔!还骗到我们九哥儿头上!”
谢祁悄悄地望向她气得透了粉的脸颊,又因那一句“我们九哥儿”,彻底成了一只煮熟的虾,整张脸都红了,眼睛里都好似在冒热气。
他心里像那熬糖水的锅,甜丝丝地冒泡。
有沈娘子护着,真好。
那一头,岳腾坐在福宁宫的偏殿里,对着正吃炙鸭的官家说起那速食汤饼的事:“缘何幽州兵能食汤饼,我兖州兵只得以干饼充饥?”
赵伯昀摆摆手,忙把鸭肉咽下去,用内官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才耐心与岳腾解释道:“并非如此。那小郗将军先前便呈密折于朕,言及此事。道是有一巨贾,于汴京尝过那速食汤饼后,瞧出其中商机,故而前往幽州兴办汤饼作坊。恰巧小郗
将军从辽人手中劫...不是,是白捡了些许马匹,便想着用这笔钱财购置一批汤饼试为军需,问朕可行否。朕思忖一番,便应允了,让他放手去试之,且看这汤饼可真有传闻中这般好。”
岳腾听到这里,面色便缓和了。
“也是朕吩咐小郗将军莫要声张此事。不单没与岳将军透漏此事,其他边陲州府的节度使也一概不知。这速食汤饼的价钱,比那馕饼贵了四五倍呢!给将士们买一份汤饼的钱,都能换得五个馕饼。计相是铁了心反对在军中推广这速食汤饼,坚称
太过耗费钱财,堪称靡费。”
赵伯昀讲到此处满脸无奈,摊了摊手,又顺手给自己包了一块鸭肉,在甜面酱里蘸了蘸,一口就塞了进去,这才接着说道:
“其二,这速食汤饼关乎军需,朕不得不小心谨慎呐。若是要在燕云十六州各州推行使用,朝廷哪里有足够的银钱来支应?岳将军你是清楚的,入冬之前朕那内藏库都能跑耗子了,哪敢胡乱夸下海口?不过,你莫要担忧,如今朕手头宽裕了。等
小郗将军探亲回来,朕便再请两位将军进宫,当面仔细问他,这汤饼将士们到底吃得咋样,是不是真的又好吃又便捷?倘若属实,朕哪怕将那内藏库里的钱财拿出一半,给将士们买汤饼、建作坊又有何妨?”
岳腾赶忙躬身行礼,说道:“臣代边关将士,多谢官家厚恩!”
“无需如此多礼,将士们乃是我大宋藩篱剑盾,本该好好厚待他们。更何况………………”赵伯的自打抄过家以后,那叫一个豪气冲天 ?? 他再也不用蹭王爱卿的贵宾卡了,已然吩咐梁大?去办了新卡。如今他每日买两只炙鸭,再也不会心疼那点银钱!
他大手用力一挥:“朕不差钱!”
天一晚,又开始稀疏地落起雪来。
从楼务店回来,谢祁便自然而然跟着沈渺回到了沈家。那间宅子果然被沈娘子伶牙俐齿以八百贯谈了下来。
明日便能签契书了,沈娘子太厉害了!
回想着沈娘子为他与药罗葛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飒爽模样,他红着耳,手捧着杯玫瑰红糖热姜饮,坐在了温暖的被炉里。
麒麟立刻溜过来趴在他腿上。
沈娘子已去灶房烧大鹅了,这茶汤是唐二为他倒的,说是每到月中前后几日光景,沈娘子都熬这茶汤喝,想必是极喜爱的。
既然是沈娘子喜爱的东西,谢祁必然要尝尝的,唐二取下从灶上的陶壶里给他倒了一杯,他一喝便辣得从喉咙口火热到了腹部。
沈娘子这是捣了多少姜汁在茶汤里?但熬过最初的不适之后,他竟然也越喝越喜爱了。
的确不错,辛辣香甜,花香馥郁,喝完浑身寒意尽消,冬日里喝的确很舒服。
只是为什么要月中喝呢?可是这茶汤有什么讲究?谢祁心想,回头他要记得问问沈娘子………………
喝了半杯,砚书和秋毫抱着碗筷出来分,按人数摆在了桌上,又忙里忙外帮着传菜,最后沈娘子端着一口满得都冒尖的大铁锅走了出来:
“铁锅炖大鹅好咯!”
被炉桌子中间有个铁板盖。能掀开,便能露出一个圆洞,里头的火炭猩红,烧得正旺,洞口正好能容纳那口锅,把锅卡在上头稳稳当当。
今日的大鹅也贴了饼子,一圈黄灿灿的面饼在锅边糊了一圈,底部稍稍浸在汤汁里,被饼子簇拥在中间的是油香软烂的大鹅以及豆角、炸豆腐、米索、白菘、鸭血、腐竹、木耳.......
香气太足了,持续滚沸的香便也好似被炭火提炼过,又浓又醇。
谢祁没忍住,喉头滚动了几下。
砚书已经把持不住了,口水刚要流出嘴角,又被他赶忙吸了回去,双眼直勾勾盯着那铁锅。
沈渺回灶房把热好的麦酒也拿了来,她环顾一圈,小孩儿挤在一堆,唐二福兴阿桃都不敢坐谢身边,也挤成一堆。
那...那...只有她坐了?
看着九哥儿身边空荡荡,她只好厚脸皮坐下。坐下后,又见众人光看不动,赶忙道:“都愣着做什么,动筷子,快吃呀!”
有了沈渺这话,大伙儿这才你给我一块儿,我给你倒一杯,快快活活地吃了起来。
“真好吃,从不知鹅肉如此香,连骨头都入味儿了。”阿桃吃得都嗦骨头了。
“饼子好吃,上半烤得焦香,下半全是汤汁,这饼子太好了。”唐二一口气吃了俩饼。
谢祁隔着热气,低头咬一口鹅肉,嘴里那肉炖得已咸香酥烂,从口到胃再到心,好似全被浸润了这浓浓滋味。他忽而扭头,想对沈娘子说些什么,却发现沈娘子竟也同时转头看向他。
双目猝然对上,两人一僵,忽然都忘了方才为何转头了,慌乱之下,又同时撇开眼。
一个假装忙碌地吃肉,一个若无其事地端起酒喝了一口,后来还是谢祁轻轻地开口:
“这样真好。”
“是啊。”沈渺望着灯下的雪影,微微笑。
落雪无声的冬日,与二三亲友围坐,吃上这么一锅咕噜冒泡、热气腾腾的炖大鹅。
真好,此时此刻,烟火与诗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