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梁桥上也有烟火骤起,似流星划过,很快又于天际,光影流转,恍若天河倾落,铺子里不少人端着碗筷便出去瞧,荧荧璀璨的光将所有驻足观看之人的脸都映红了。
此时的烟火造价不菲,能这般大肆燃放的都是大富户了,也不知是哪家豪富的手笔。
阿桃倚在柜台边小声跟顾婶娘嘀咕:“幸好吃鱼的大多是存取的,点烤鸭的也早先收了银钱,否则就此趁乱跑了都追不上。
顾婶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日后也当如此。”
但铺子里也有沉醉美食,压根不好这热闹的人。王娘子夫妇俩身着朴素的细布衣裳,很不起眼地坐在角落的桌上。俩人因早年流浪逃荒过,穿上这样平民老百姓的衣裳竟比穿锦绣华服还要合身,浑身上下都透着敦厚质朴之感,半点也没引起人
额外注意。
谁也料想不到,这开封府尹竟会在街边的小食肆里闷头大嚼鸭架子。
王娘子豪气地点了一整只烤鸭,又加了三文钱,让沈渺将那片下来的鸭架用盐裹了在热油锅里炸了,还额外还点了两杯桃子冰茶配着喝。
王雍一边学着墙上的炙鸭图,一边小心地掀开一张温热的,比纸还薄的荷叶饼放在手心里,再用筷子夹一块带皮烤鸭沾上那熬得浓郁的酱,搁上黄瓜条、葱丝,卷起来,再往嘴里这么一塞。
这鸭子是现烤的,还热乎,不仅有鸭肉的香,还有果木的香,鸭皮脆得咬下去会发出声响,皮下的油脂被牙齿挤出来,消进了鲜嫩的鸭肉里。
鸭肉沾上那特制的甜面酱,肉嫩味醇,汁水丰足,大多炙鸭肉柴得很,这沈记的鸭子吃起来却一点儿也没有这份担忧了。王雍忍不住与王娘子一般,好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咽下去了,嘴里都还留着咸香清甜,肉腴皮香。
“好鸭,好鸭!”王雍捋了捋自己沾了油的胡子,又开始小心地从边缘掀起面饼??这面饼太薄,又软,若不小心,便会一举掀出两张来。
王雍虽然穿着常服,却还有些开封府尹的包袱,吃得斯文而慢,王娘子可不同,她甩开膀子闷头吃,一不留神便吃了快半只鸭了。这厢才稍稍喘口气歇歇,她取过手边的竹筒杯子,就着拿芦苇管子吸了一大口茶汤,冰凉清爽的桃子茶顺着喉咙
直滚进了肚子里,鸭肉吃多了的油腻与夏日的热气顿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冲刷得一干二净。
“好舒坦啊!”王娘子惊喜地又喝了一口,喜欢得不得了。
原本铺子里这样一杯茶要卖十二文,她还觉着有些贵了,但如今喝了却又觉着这么好喝的香饮子竟然才才卖十二文?再次小嘬一口,砸吧砸吧嘴回味,又想,原来果子与清香的茶底同煮,竟然这样好?
还有这装茶汤的竹筒也颇具巧思,竹筒外头还骂了麻绳网兜,能让人喝不完提着走,竹简上还贴了不同形状的红纸,写了吉祥话,她杯上写的“喜乐”,她见还有其他人的杯上有“万福”、“嘉节”;或是“千龄”、“无恙”;更有“发财”、“暴富”。
有个商贾正好拿到了“发财”,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还说借娘子吉言了!喝完了也不舍得丢弃这有好兆头的竹筒,提溜着便回家去了。
还用这芦苇管吸着喝,也有趣。
王娘子正好还剩一些没喝完,一会儿正好拎着带走,去桥上看烟火,渴了还能吸着喝呢,多好呀。这十二文钱花得值,又好喝又吉祥又便利。
沈渺也不知铺子里来了大人物,客流高峰期过了,好多人吃饱喝足又去河边放灯或游船了,铺子里还剩四五桌客人还没吃完,时而要些酒水,但沈渺后厨已经闲下来了。
阿桃正帮着顾婶娘收碗筷,送进去给有余刷碗。
沈渺到后院看了会儿,有了新员工,陈?和湘姐儿便不用当小工了。他们俩此时正在陈洲屋里认字,一张张字卡铺了满床。沈渺先前将济哥儿以前练的大字挨个剪了下来,这样他们便能一张张照着认,比一大张的方便些。
俩孩子趴在床榻上,头碰头地你问我一个字我问你一个字,乖得令人心软软的。
屋子里的小桌上还洗了切好的甜瓜、去了核的腌桃子,还细心地插上了竹签子,湘姐儿说是唐二抽空瞧见了,便给他们俩切了送来的,让他们俩读书读累了吃。
沈渺将这些都记在心里,微笑着嗯了声,又叮嘱他们一会儿先睡,不许再熬夜了。他们俩贪玩不肯睡觉,有一回湘姐儿还把雷霆牵进屋子里来玩换装游戏,给它穿她的鞋子,她小时候的裙子,又拿了沈渺的胭脂和螺子黛,把雷霆一张威武的狗
脸涂得粉粉白白,粗眉红腮,狗嘴也涂得鲜红。
陈?身上堆了山一般的小衣裳,帮着递??那都是湘姐儿一会儿要给雷霆换装的。
偏偏雷霆性子温顺,真就安分地蹲坐在那儿随便湘姐儿怎么折腾都成,第二天它转过头来,差点给沈渺吓得摔了个大屁墩。
所以今日沈渺还特意交代:“不许折腾雷霆和追风了,好好睡觉。”
顺手将灯芯拨亮些,便又回铺子里。
顾婶娘和阿桃刚把几张桌子收拾好,沈渺便自己拿了笤帚来扫地,恰好身边一对夫妇吃完了鸭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看着要走了的样子。
阿桃有眼力见,立马送上热帕子,那眉目憨厚的中年男子擦了擦脸,还把胡子也一绺绺擦洗梳好,才从怀里掏了十文赏钱给阿桃,出声道:“这炙鸭子还剩几只?一会儿全都包给某,某要带走。”
好生阔绰啊!阿桃笑得见牙不见眼,将铜板揣进怀里,忙进后院去问福兴,福兴正专心转杆子呢,抽空看了眼火,回道:“还得等一刻钟才能出炉呢。
于是遗憾地出来答复了:“郎君,鸭子还得烤一会儿呢,约莫一刻钟,您看您是出门逛逛再回来取呢,还是在店里坐坐?”
那夫妇倒也不急,又坐下:“那我们便再等等。”
说着,那郎君目光又落在那炙鸭图上,还背着手站起来欣赏了片刻,扭头对沈渺称赞道:“这炙鸭图画得传神,神韵毕肖,很有当年范立老先生的风范嘛。可惜老先生故去几年了,没想到......”竟然在这样一间铺子瞧见了。
赏完图,他在角落瞥见了落款。
落款只写了谢九两个字,但盖的压角章却是小篆体“关山”二字,他便恍然了。
姓谢之人不少,但是排行九,又字关山,还师从范老先生的却只有一家了。
原来是谢家人,怨不得了。听闻当年范立老先生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听闻便是谢家公子,只是听说那孩子志不在书画一道,多年来几乎没有画作流出。
沈渺随着他目光看去,九哥儿这鸭子确实画得光看便觉扑鼻香,真得神形兼具,好似鸭子要从纸上跳出来落进盘子里似的,笑道:“是啊,这位画师画得好,您瞧,我们铺子里都是他的画。”
那郎君捻须一笑,也没多说,只是又踱步去看那泡面图示了。
沈渺当初铺子弄好,瞥见空荡荡的墙,其实也想得简单,反正铺子里都是九哥儿的墨宝,便干脆统一风格呗?正好装修好正式开门之前,试着烤了一炉烤鸭,她便让唐二包了十文钱、两只鸭,跑腿送去了书院,跟九哥儿求画。
后来,当天晚上,秋毫便捧着这幅炙鸭图来了,还捎来了九哥儿的回信,上头写了短短两行字看得沈渺直笑:
“十文润笔费收下了,望娘子下次再惠顾。”
一旁还盖上了麒麟油汪汪的猫爪印,看来那烤鸭,它也没少吃呢。
等那对夫妇取了鸭子走了,沈渺又等了等,客人终于渐渐走光了,暂时还没客人上门,她便提前关了铺子的门,准备休憩。
观莲节要持续三日呢,沈渺准备明日开久些,后日济哥儿便休回来了,她便也准备关门歇一晚,给阿桃他们发点过节费,让大伙儿都能放假出去逛逛去。
她虽然自己卷,但却不卷员工。
咱好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怎能染上那资本家的邪恶本性呢?其实,即便是谈利润,她上辈子在她那餐饮小公司也实践过,不设置考勤,只要能把工作按质按量完成,几点回家都成,结果工作效率还挺高呢!这正好说明了让员工们能丰衣足
食、快乐工作,其实能比压榨他们创造出更多的价值。
她关了门,把人都轰去睡觉去。如今沈家六间房满满当当,唐二和福兴住一间,沈渺找老汉打了三套大学宿舍那种带柜子的桌床,用得坚硬的好木料,价格虽不便宜,但结实舒服,给他俩中间拉了帘子,一人一半,互不打搅。
阿桃单独住三间房里最小最边上的那间,沈渺特地给她换了把好的锁,剩下那桌柜床便是给她的,还给她挂了绣着小桃子的窗帘和床帘。
大伙儿也累了一天了,沈家院子的灯火很快熄灭了。但外头还是很热闹的,时不时便有放烟火的砰砰声,路上桥上皆是人挤人。顾屠苏大老远去外城给东楼送了一批酒,这往内城走时都格外费劲,来往人太多,险些没把他的车挤倒了。
幸好车上已没有了酒,他擦了把汗,把车子扶正了。
就在这混乱之中,他猛地在人堆里瞧见了个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脸。
油头粉面,头上还簪花,穿个大袖衫子,还摇着扇子。
顾屠苏在人群中看了又看,确信自己没看错。
荣大郎?他怎会在此?
只见他匆匆下了桥,似乎丢了什么东西,一头钻进河边茂密的篙丛里去了。
顾屠苏眯了眯眼,转了转手腕子,一把拿起土车子上用来垫酒缸的破麻袋,悄然跟了上去。
大姐儿被休孤身回京,在他们家受了三年鸟气不说,还得睡这没人伦的东西和他那老咬虫亲娘中间!这欺辱人也得有个限度!顾屠苏嘴上虽从没有提过,但早在梦里将他子孙根踩断好几回了!
他竟还有脸到汴京来?
既然他自个送上门来,非狠打他一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