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屠苏每日都要干重活, 因此从不讲究衣衫,他今儿便穿了件敞怀的无袖短衫,被晒得古铜色的胳膊袒露在外, 粗壮又结实,这衫子连个扣子也没有,若不是脖子上挂了条长长大大的巾帕用于擦汗,他那同样结实到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的胸腹也是毫
不掩饰的。
沈渺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这巷子里这么穿着的人多了去了,做豆腐的刘大郎、卖瓜果的王三郎、卖炭火柴火的曾七郎,只要家里常要干重活的,平日都是如此穿着,或许仅有过年节之时,他们才会穿戴齐整。
古人比她想象中更开放,她也是穿越过来后才知晓的。
在旁人眼里应当十分保守的宋朝,不仅男子时常袒-胸-露-乳,连女子在炎炎夏日也会穿短袖衫,甚至自前唐流传下来的深-V半胸穿搭也仍在风靡,近些年汴京还时新起直接在裹胸、肚兜外罩对襟纱衣的“内衣外穿”。有时渺走在街上,见到形形
色色不同的服饰,也会怀疑真正封建古板到底是谁。[注]
听见顾屠苏的声音,她十分平常地扭头看了眼,便伸手往外边一指,麻烦顾屠苏帮她放到廊子下晒不到日头的地方去:“有劳顾二哥。”
之后便继续回身忙着煮汤饼。
顾屠苏把酒推了过去, 回来时再透过柜台上的窗洞,远远地瞥了眼那铺子里站着的瘸腿书生一眼。
那书生长衫大袖,以素色的绸带束发,两条飘带便如柳条般在脑后垂落到肩上。这人生得比荣大郎还要好,年岁瞧着不过十六七,清清朗朗的,立在那,即便不言不语,也眉目温润清隽,让人无端端想起冬日里屋檐积雪上倒映的月光。顾屠苏不
知要怎么形容他,心里只是有一股到处乱窜的气。
尤其那瘸腿书生见到他微微一怔之后,竟还笑着颔首,似乎很和气地与他这不相识的人打了招呼。
又是书生,怎么又来了个书生?于是那股不知哪儿来的气猛地便蹿到了他的脑门上。可想到清晨被阿娘请到家里来的媒人,随即,他那股气便像被人拿针戳破了似的,一下又泻了。
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别开脸,只冲着沈渺的背影低低说了声:“放好了,那我走了。”
“哎,谢谢了顾二哥。”沈渺正下面条,抽空回了头笑了笑,又忙锅里的事儿了。自打和顾屠苏说开后,不管顾屠苏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对待他是已能怀着坦荡的平常心来相处了。
顾屠苏便也转身走了,心里禁不住嘀咕,他可能命里跟书生犯冲。
人家犯太岁,他犯书生。
他拖着空车回了自个家,院子里寂静清凉,只有一只胖乎乎的麻雀站在院墙上,一会儿往左歪了歪脑袋,一会儿又往右边歪,旁若无人的模样。
顾屠苏无语地盯着这只不知哪儿飞来的小肥鸟,清早他与顾婶娘顶嘴争吵时,这鸟就在了,如今竟然还在。左瞧它不顺眼右嫌它聒噪,顾屠苏用力在半空中挥了挥手:“瞧了我半日热闹了,快走吧!”
那麻雀终于被他惊得振翅飞离。
赶走了看他热闹的鸟,他又小心地走到灶房的窗口往里探看,里头还是冷冷清清的,顾婶娘连粥都没给他留。他知晓当娘的还在生他的气,便只好臊眉搭眼地去亲娘的屋子外头敲门:“娘,你可在?我错了,早上不该跟你这么说话。”
顾婶娘猛地拉开了门,冷冷道:“你跟娘说实话,你不肯成亲,是不是还想着沈大姐儿?”
顾屠苏沉默了半晌,想起沈渺对他说的那些话,摇摇头:“没有,娘。”
“那你做什么不成亲?”
“咱家拿的出这么多银钱娶媳妇么?”顾屠苏耸耸肩,“我都听见你和爹说的话了,若是要去兴国寺借贷,还不如多攒下钱来,省得还要多还利钱。我都拖到这岁数了,也不差一两年了。”
顾婶娘狐疑地拿眼打量他。
“真的。”顾屠苏从胸膛里呼出一口浊气,略带自嘲地笑笑,“阿娘,你放心,我已经明白了,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大姐儿这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她喜爱的郎君,从不是我这样的。
顾屠苏心想,大姐儿啊,她应当就是喜爱书生的模样,喜欢生得清清秀秀的人吧?这他可没法子了,他爹黑,他也打小就黑,顾婶娘就嫌弃地说过,若是把他们父子二人扔进煤窑里,只怕都分不清哪儿是煤哪儿是人。
他五大三粗又不识字,改不了了。
儿子这话倒是实在了,顾婶娘这才放心,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你说的没错,所以你死了这条心吧。行,那听你的,咱们再攒攒钱,你也安安生生的,回头娶个眼里有你的媳妇,这日子才能过得红火。”
“好,我也听娘的。”顾屠苏扯动嘴角笑了笑,拎起柴刀,又自去干活了。
顾婶娘了却了一桩心事,听着院子里儿子一下一下的劈柴声,心情挺好地拿着家里的大汤盆出了门??为了庆贺儿子这死脑筋终于想通了,她准备去沈大姐儿的汤饼铺买上一大盆羊肉面回来,一家子好好吃一顿!说起来家里也有大半个月没吃
过羊肉了,今儿便奢靡一回。
不得不说,沈大姐儿的手艺那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她爹的手艺还好。顾家和沈家实在太近了,自打沈大姐儿铺子拾掇好了开门做起生意来,顾婶娘这两日尽对面飘来的各种香味了,尤其那羊肉汤的味道,馋得她夜里做梦都在埋头啃羊
腿。
羊肉不便宜,她自个实在做不出这样好的羊汤来,省得糟蹋了,不如买现成的。
沈家后院的门没有锁,顾婶娘一推便进去了。街坊间时常这样,街面背后的巷子通常都很狭小,不常有外人进来,妇人们常在门前干些轻省的活计,家家户户的孩子也都在巷子里玩,只要家里有人,这后门都不会上锁,而她们相互串门也从不
特意打招呼。
不过沈家有两条狗把门,也不怕偷儿上门。
她走进去,先摸了摸那大狗的黑脑袋,又摸了摸那小狗的黄脑袋,才小声唤了几声:“大姐儿?”
竟没人应,她满腹狐疑,便拎着盆沿廊下走到前铺与后堂相连的小门边。
这个时辰铺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一对书生打扮的主仆在吃热乎乎的汤饼。
沈大姐儿人倒是坐在房里,但上半身却趴在柜台上,含笑望着他们二人吃,还软声嘱咐:“砚书慢点儿,多吹一会儿再下嘴,这糊涂面凉得慢,你嘴小心烫出泡来。”
那书生便也抬脸笑:“他是幼时挨过饿,哪怕现在不记得了,可吃东西还是狼吞虎咽,怎么也不过来。上回吃你教给方厨子的蛐蛐饼,一连吃了两盒,吃得都积了食,夜里疼得打滚儿,披头散发趴在我床头鸣鸣直哭,吓得我够呛,只好认了
命半夜起来,翻箱倒柜给让他寻消食散。''
沈渺又觉着可怜又觉着好笑,手撑着下巴,拿手点了点吃得没空说话的砚书。
“你呀你呀!”
细微的尘埃在一束束的光道里沉浮,满屋子暖融香气徘徊,三人隔着半道帘子与一地阳光,轻声地说着话,他们分明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说说那个,却自有一种安然闲适之感。
顾婶娘远远看了看,不知为何,转身又默默地回去了,再次经过后院那两道“狗闸”时,她脚步顿住了,低头对上两条狗对她去而复返的疑惑目光,也在心里问自个:对呀,我为什么不过去?我得买羊肉面呐!我做什么回来呀?
或许是因为,不忍打扰。
她想。
可为什么不忍打扰呢?她也闹不明白。
还是晚点再去买吧。最后,顾婶娘对着手上的空盆,喃喃自语。
***
谢祁将一碗软绵丰富的糊涂汤饼吃下肚去,与砚书一般,都禁不住身子往后微微一仰,舒坦地呼出一口气。这样稀里糊涂却莫名好吃的汤饼,他以往从来没有尝过。尤其沈娘子做好汤饼后,还特意又起油锅,将葱姜蒜片爆香炸成金黄,再浇了
一勺醋。在滋滋冒起的白烟中,她将这滚烫热腾的油泼在了糊涂汤饼上,使得这糊涂汤饼的风味又悠长了几分。
一开始这碗汤饼刚端上来时,他瞧着有些平常,只点头觉着沈娘子这名儿倒是取得不错,果然是诸般食材,“稀里糊涂汇于一锅”,但入口之后,其中菜蔬的鲜、肉味的香、汤饼的筋道便纷至沓来。
有些汤饼起初吃得好,越吃便越寡淡腻味了,这糊涂汤饼却不是如此,食之愈多,愈觉其味实在殊绝,自有一种软绵绵的口感,好似在喝一碗粥,却又比粥有意思多了。
“糊涂之名,虽取了混沌之意,实则却内含精妙。日后我只怕也难以忘怀今日之糊涂了。”谢祁将筷子整齐地搁在碗上,眉眼温和地笑道,“今儿又是我叨扰娘子了,但为了能吃到这样好的汤饼,只怕日后还有来叨扰的时候。”
“九哥儿尽管来就是了,开门做生意哪有什么叨扰之说?”哪怕知道开门做生意,总有人爱吃也有人不爱吃,但做厨子的哪个不想听见食客说好吃呢?她被称赞得心里愉悦,便也弯起眼睛,脱口而出,“你若是真能时常过来,我更高兴呢。
谢祁一怔,旋即耳廓便爬上了红晕:“是吗...那以后.....我常来?”
沈渺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笑着撩开门帘子,过来收了碗筷回灶房:“好呀。”
铺子外愈发显得西斜的阳光晃了晃砚书的眼睛,他才从绵绵徘徊在舌齿之间的面香中回过神来?
这才注意到了时辰不早了。他便擦着嘴扭过头去,正想要问问九哥儿,如今贺也贺了,汤饼也吃了,是不是该走了?
这腿上的药还没换呢!
可他看过去,却见九哥儿呆坐在那儿,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耳朵,眼睛却仍旧追随着沈娘子转身而去的背影。
“九哥儿?九哥儿?”砚书疑疑惑惑地叫他,“咱们该回去了九哥儿。”
谢祁才忽而大梦初醒一般,有些慌乱地拄拐站起来:“是了,是了,沈娘子,那...那我便先走一步。砚书,取钱来会账......”
沈渺将碗筷放进了水池里,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忙出来相送:“是该回去了,你这腿可不能耽搁了。”
说着,她便也有些困惑地发现,谢祁的双耳和脸颊好似都有些发红,这是面吃得太热了么?
不过今儿确实有些热呢。
“对了,九哥儿,十一娘还让我们带些吃食回去呢!”砚书扶着谢祁的胳膊,眼珠子机灵地一转,“要不跟沈娘子买一些点心回去吧?便省得绕路去糕饼铺子了。”那他也能多吃一样了!
沈娘子做糕饼的手艺,已完全将他肚子里的蛔虫收买,压根不想在吃别家了。
也不仅是他,如今谢家的人都知晓沈娘子的大名了。便如十一娘。这自打吃过沈娘子的烤馒头以后,原先她还大张旗鼓、斩钉截铁地号称要学大相国寺的高僧那般苦修过午不食,绝不吃点心也不用香饮子,要誓死践行到底。但自打自打吃过沈
娘子的烤馒头以后,十一娘便如那破了戒的和尚,一发不可收拾了。
今儿一盒蛋黄酥明儿一碟蛐蛐饼。
如今哪儿还记得起自个当初的豪言壮语。
这也导致,谢家如今每日消受蛋黄酥与蛐蛐小饼最多的人可不是砚书,而是十一娘。
这不,九哥儿拖着残腿非要出门一趟,她都巴巴地遣了身边养娘来,让九哥儿记得给她带些好吃的回来,不拘什么,只要好吃又新奇没尝过的就行。
谢祁也想起来了妹妹那殷殷期盼的目光,若是空手回去,只怕要被她絮絮不满地念叨好几日,于是便也看向沈渺:“我险些忘了这事儿,沈娘子可还有做烤馒头或是其他糕饼?”
“做是做了,只是烤馒头一大早全卖完了。”沈渺想了想,摇头道,“如今只怕也来不及做了。”
谢祁也猜到了,沈娘子手艺这般好,即便是在桥市上摆摊儿时也从没有卖不完的时候,何况如今有了铺子,自然更多人趋之若鹜了。他只能遗憾地点点头:“那便不麻烦了。”
正要走,这时,门外忽然来了两个手牵手刚比桌子高一些的小孩儿,约莫四岁上下,这两个小豆丁扎着一模一样的冲天辫,一人穿宝蓝色小衫一人穿绯红色小衫,脖子上挂着叮叮当的小银锁,倒腾着小短腿费劲地迈过门槛,奶声奶气地冲沈渺
喊了声:“沈家阿姊。”
沈渺认出来了,这是住在水房后头,家里开油坊的古家的孩子,这俩是双胞胎,孩子还小,都没取大名,胖乎点的便叫阿宝,是姐姐,瘦弱点儿的男孩儿就叫阿弟,是弟弟。这俩孩子也算他们巷子里的名人,没人不认得。他们出生时便轰动了
整条巷子,毕竟这可是杨柳东巷几十年来唯一一对平安降生的双生子,且还是龙凤双生。之后每回巷子里哪家办喜事,都喜欢将这对儿金童玉女借去当提灯或是滚床的童子。
沈大姐儿当年与荣大郎成亲,这俩孩子才刚学会走,便由父母牵着,踉踉跄跄替她提花灯。
沈渺弯下腰来和他们说话:“你们俩怎么来了?你们阿爹阿娘呢?”
他们俩自带了个大陶碗,阿弟把碗举起来跟沈渺说:“湘姐儿说你们家有热水一浇就能吃的汤饼,阿娘便使唤我们二人出来买上一碗回去尝尝是不是有这么奇呢。”
阿宝跟着掏出一把油汪汪的钱来,脆生生道,“沈家阿姊,我们带钱来啦!”
连湘姐儿也去小伙伴儿中间打广告啦?沈渺哭笑不得,接过碗和钱:“好嘞,你们等一会儿。”又扭头对谢祁道:“九哥儿等等,我把汤饼给他们装好,一会儿和砚书一起扶你出去。为了防耗子,我铺子这门槛做得高了些,你腿脚不方便,别磕着
碰着。”
谢祁下意识想要摇头说不麻烦了,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心底里有些痒痒的,又软软的,脚步也像胶上了浆糊,有些迈不开步子。
沈渺在陶碗里放好一块炸好的面饼,将提前备好的汤底切了一块儿丢进去,抓上蔬菜碎、卤蛋,不到片刻便又掀门帘出来了,弯下腰递给他们俩:“拿好,回家拿滚烫的热水冲进去,用盘子或是大碗倒扣在上头,闷上一小会儿,会数数吗?从一
慢慢数到两百,掀开看着这汤饼吸饱水散开了,搅拌一下便能吃了。”
阿宝仔细听完,点头对沈渺福身:“谢沈家阿姊,我们走了。”
阿弟学着姐姐也福身,又被姐阿宝纠正:“那是我们女孩儿的礼数,你要叉手,你又忘了!”
阿弟吐吐舌头,重新叉手一揖,追上姐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