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汤和其他铺子里喝到的不同,这汤里没有搁花椒、八角之流的香料,似乎仅放了葱姜与盐,以文火慢炖出来的,因此喝起来除了鲜美便觉着干净,宁娘子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就着汤再吃个小肉馒头,美得她眯起了眼。
羊汤喝到一半,她吃了一块汤里的肉,这羊肉也没叫她失望,汤白肉嫩,只有香味无膻味。
她喝完后心情愉悦,起身会了账,忍不住与出来收拾碗筷的沈渺多多夸奖道:“娘子手艺卓群,这碗羊汤美味不输樊楼,却又不至于太昂贵,我下回一定再来喝汤。”
沈渺倒没有多谦虚,只是大大方方地笑道:“多谢,喜欢常来就是了。”
她为了这碗看似简单的汤也是煞费苦心,值得一夸。
羊肉虽贵,可汴京人爱吃,开铺子也不比摆摊儿,得有高中低不同价位的菜品。沈记汤饼铺地处内城,地段也不错,临近大相国寺、马行街等人流密集之所,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给自家铺子上羊肉汤和羊肉面,定价便是所有面品里最高的那
一类了。
为了熬这个羊汤,沈渺走遍了汴京城内外各大羊摊,也摸清楚了宋朝羊肉来源与品质。汴京城内的羊大多有几个来处,一是出自兴庆府(宁夏)的盐池滩羊,兴庆府的羊不论宋朝还是后世,都是出了名的几乎无膻,而且肉质细嫩、色泽鲜红,
无论采用煮、炖、烧、焖、煎、烤哪种烹饪方式,都很好吃。但因距离遥远,兴庆府的羊运送到汴京再宰杀价格高昂。二是出自陇右秦州的羊羔肉,陇右山川绵延,水草丰茂,且常年种植各类生药材,当地的滩羊自降生便食用青草和药材,听闻不
仅不膻,还自带一股药香,最适合做黄焖羊了。第三种出自永兴军路(陕西)的横山羊肉,这来自老秦川地区的羊生活在遍植沙葱与百里香的草场上,羊肉香韧弹牙、精瘦低脂肪,最适合炖煮,用横山羊能炖出最香浓的羊肉汤。
沈渺多方比对后,与外城一家专卖横山羊肉的摊主定了长期供货的契书,一是横山羊原比其他两类羊肉便宜些,二是为了炖汤,自然选择适合炖汤的肉。三是她逛了一圈下来,唯有这家名字听起来好似铁匠的“牛大锤横山羊铺”愿意让她砍价,
最后以八十八文一斤羊肉并送两根骨头的价格定了下来。
羊肉有了,做羊汤时便先把羊肉剔下来,提前一晚用羊骨熬底汤。隔天早起,再将羊肉切大块焯水,用热油在锅里翻炒片刻,炒出多余的羊油后,从锅边淋入适量的酒,最后加葱姜一块儿再炒,直到葱姜的气味全都在锅铲间激发了出来。
羊肉炒好以后再熬汤,汤喝起来不会腻,炒出的羊油还会提升风味。
最后,将这炒好的羊肉用羊骨底汤猛火煮开,撇去浮沫,再文火慢炖直汤色奶白,便完成了。
今日的羊肉汤炖得便是这自己吃沙葱、香等香料长大的横山羊了。但沈渺也没敢多炖,今日便只预备了一锅,就怕卖不出去,羊肉若是砸手里,她和济哥儿、湘姐儿估计得吃到流鼻血也吃不完了。
之后,便又卖了七-八碗炸酱面,沈渺便闲下来了。
一大早,来吃汤饼的人倒是不多。
反倒是湘姐儿门口的小摊儿十分红火,有些是原本在金梁桥上便相熟的食客,寻摸过来买红豆排包的;有些是路过闻到香气的,买上几个肉馒头匆匆走了;还有些便是街坊邻里,见湘姐儿小豆丁一个,满脸认真地坐在小摊车后头忙得不亦说
乎,便都凑上前来说话,顺道也买了几个馒头吃。
济哥儿时不时出去帮湘姐儿算账收钱,之后又主动过来帮沈渺洗碗,洗好了以后又拿着笤帚抹布出去抹桌子、扫地。沈渺自觉已经十分爱洁,但济哥儿的洁癖似乎比她更严重。
辟雍书院还未放榜,他除了练字读书,便都在铺子里帮衬。沈渺做面、备菜,他便包揽了所有杂活儿,抬水扫地洗碗洗菜、归类食材,把自个忙得好似陀螺。
沈渺没能把他赶走,只好跟他一块儿干活。她一边将洗好的碗筷倒扣起来晾干,一边想起昨晚,只是试营业半日光景,她卖了四十多碗面,之后她与济哥儿关门后洗了一大池子数之不尽的碗筷与锅碗瓢盆,她让济哥儿会儿,这孩子又不听,
闷头抢着干活,两手泡在皂角水里太久,手指都差得发红了。
且看看今日的光景,沈渺沉思着,上辈子开饭馆,餐具可以放进大型洗碗机、外包给专业的餐具消毒公司,有些小店直接用一次性餐具,连碗都省得洗了,但在宋朝......洗碗竟成了个大问题。
济哥儿不论能不能考上辟雍书院,即便没考上,她日后也要送他去哪个好先生家里读书的。退一万步,即便是不读书的人家,也不敢把这么点大的孩子当拉磨的驴使唤成这样呐。
或许她应该请个杂工来帮衬。
她记得顾婶娘家每年到了酿酒最繁忙的春季与秋季,便会去为雇主与佣工提供牵线服务的“行老”处雇觅短工,好似每日需给付帮佣九十文到一百文的工钱;桥市巷口茶馆等地也有闲汉聚集,等待雇主前来挑选人力,但这些人大多是“临时工”,
言不合便会跑路,不是个好选择。
天色还早,暂时无客上门吃面,沈渺冲济哥儿、湘姐儿嘱咐了一声:“你们若是卖完了馒头,便将小摊车推回后院去,阿姊去一趟婶娘家,你们看着点儿,阿姊一会儿就回来。
两人正给客人装馒头,头也不回地双双应了一声:“知道了!”
沈渺打算绕道顾婶娘家去问问“行老”雇工的情况,省得到时候一头雾水地去了被那些舌灿莲花的中人欺骗坑了钱财。但走到顾婶娘后院门口,却听见院子里头有争吵之声,她脚步顿住,不再往前。
她隐隐约约听见顾婶娘似乎在骂顾屠苏:“你都几岁了,还不成婚,想叫你爹绝了根不曾?隔壁做豆腐的刘家,他家大郎与你同岁,儿子都有桌子高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顾屠苏没吭声,死寂中,还有另一女子的声音:“好了好了,既然你们家还未谈妥,下回再请我来吧,强扭的瓜不甜,我寻来的这几家姑娘也都是好姑娘,人家家里也看重,不会愿意稀里糊涂嫁人的。顾家婶子,只当我这回白跑一趟,我走
了。
沈渺赶紧提着裙子往家里跑,等会别叫顾婶娘以为她在听壁脚。
结果一转身,吓得险些心从嗓子眼跳出来??李婶娘不知何时鬼魅般站在她身后,也伸长脖子听得津津有味,见沈渺忽然转身,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间,两眼放光地?了一声:“别嚷,再听听。”
顿了顿又胸有成竹道,“我远远便瞧见那宁媒婆上了顾家的门,便知道有事儿,果不其然!你别怕,那宁媒婆是贵客,顾家的指定会送她走前头铺子的大门,不会从后门走的。”
沈渺欲哭无泪,她真不是来偷听的呀!这回倒成李婶娘的同伙儿了!
她尴尬地摆摆手,忙不迭地溜回了对面自个家。
不过也幸好她回来了,铺子里不知何时涌进来十几人,他们十几人或坐或站,都是头戴范阳笠,腰系抱肚,着窄袖短打,背后还背着长棍、箭囊或是大刀的厢军!
斗笠之下,个个凶神恶煞,有的脸上还有刀疤。
济哥儿和湘姐儿卖完了早点,刚把小摊车推回后院,这些人便涌了进来,两个孩子吓得脸都白了,正慌里慌张要去找她呢!她透过帘子缝隙偷看了一下外头,连忙将二人藏进屋子,又把雷霆牵过来守着门:“你们别出来,阿姊去看看,没事
的。”
湘姐儿害怕地搂住雷霆的脖子,拉着她衣角:“阿姊小心。
济哥儿却沉了脸,又露出了当初听见她被荣家欺负的狠劲,把袖子一圈圈折了起来,认真道:“阿姊,若有事你便大声叫唤,我一会儿便去灶房拿刀,大不了与他们拼了!”
“不至于不至于,咱们家没做坏事,你们安心待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堆起笑掀起帘子走进铺子:“军爷们早,怎么了这是?”
她找共就开了一天的门,不至于犯了什么事儿吧?在脑海里把昨日和今早所有售出的食物都走马灯般思索了一遍,心想,不会有谁吃坏肚子报官了吧?可是她的食材都很新鲜的呀,她做饭也很注意卫生的,抹布她都分了好几条,从不混用。况
且,她自己做的饭自己一家也吃的,怎么会有问题?
把最坏的情形都飞快地想了一遍,沈渺脸上镇定,心里也在打鼓。
这时,坐在中间,被其他厢军簇拥的威严中年人沉声开口:“你便是娘子?”
“是。”沈渺下意识挺直了背脊,不愿露怯。
中年人抬眼看向了她,沉默地上下打量着她。此人的面容饱经风霜,不仅不苟言笑,还有一双锐利的鹰眼,让人心里增压力。他看了沈渺好一会儿,又转开眼潦草地盯了一下墙上的食单,将自己腰后的佩刀解下来,搁在了桌案上,道:
“来十二碗那个……………油炸速食汤饼。”
沈渺由于太紧张,一时都没听清,下意识“啊?”了一声。
“啊什么?那童子说的地址就是这儿啊,杨柳东巷我走遍了,就你们家姓沈。你这铺子昨日也忒早关门了,叫我白跑一趟。速去速去,十二碗速食汤饼,便是那个一浇热水便能吃的。”另一个更年轻一些的厢军手舞足蹈,兴奋地对那中年人描
述,“你把干的汤饼和热水拿来便是,我们自己泡!”
说完,还扭头跟那中年人邀功:“教头,难得你得空,我见过那童子是怎么的吃,我给您泡!好玩得紧,跟变戏法似的。一眨眼便成了一碗浓浓的汤饼。”
其他厢军纷纷大笑起来:“看把这小子馋得,那么久念念不忘,我们哥儿几个日日听他念叨,耳朵都要起茧了,沈娘子,你去炮制,否则这小子流出的涎水都能淹了你家铺子。
那年轻厢军红了脸,挠了挠头。
那被他们称呼为教头的中年人这时才勾了勾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原来如此,我这就端来。”沈渺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时抚了抚胸口,可吓死她了!
热水是现成的,方便面也提前炸好了,她抓了一把用土窑烤干的蔬菜干,再切了卤肉和卤蛋,分成十二份,走了好几趟才端完。
见那年轻厢军已经大呼小叫地倒热水给同僚们演示“变戏法”。沈渺轻手轻脚地从灶房回了后院,她推开济哥儿和湘姐儿藏身的屋子,看着里头还如临大敌地捏着菜刀的济哥儿,想想都觉好笑:“济哥儿,你去考试时,都跟那些巡考的厢军说什么
了?"
济哥儿捏着刀也呆了呆:“没什么呀,他们问我汤饼哪儿买的,我便让他们来家里买。”
沈渺沉默地给他竖起了个大拇指。
这广告可太硬核了,差点吓飞了她的魂。
她又回到了铺子里,那些高大结实的厢军都泡好了面,正埋头呼噜噜地吃,整个汤饼铺子都成了红烧方便面的海洋,她闻了都有点儿饿了。
她走到铺子门口透透气,忽然便听见不远处另一家打着“邓五鲜鱼羹”招子的食肆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位穿戴朴素的五旬妇人紧紧牵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儿,被那食肆里的店小二粗鲁地推搡了出来,像赶苍蝇似的不耐烦
地挥舞着手臂:
“你这妇人岂不是来戏弄人的?你这女儿分明是个连三岁小儿都不如的傻子,竟也有颜面进来找活干?速去!速去!不许再来了!快走快走!一大早可真是晦气,别耽搁了我们家的生意!”
那妇人气得双眼通红,眼泪直在松弛疲惫的眼眶边打转,可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把拉住了神情呆滞迟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女儿,忍着气转过身来走了。
她们母女二人,步履沉重,母亲拽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女儿,垂头丧气地经过了沈渺的铺子前。
擦肩而过的一瞬,沈渺也看见了那对母女的模样。
她只看了一眼,心里便像是被谁揪了一下。
这母女二人打扮得都很朴素,都是褐色的粗布短褙子,下头穿的是同色窄口裤裙。妇人的模样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瘦瘦的,背也因过度操劳而有些佝偻。可她却将那女孩儿养得个头又高又壮、面色红润健康,只是女孩儿的模样生得有些奇
怪,她有着宽宽的眼距、扁平的鼻梁、神色呆滞。她还总是不自觉地微微张着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短促模糊的声音。
“凉。凉。”
沈渺听见她努力发出声音,喊着娘。
妇人垂着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