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谈话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带着沉沉地回忆滞留在他们之中,这份共鸣无法被他人知晓。方厨子心头泛起一点酸涩,便也低下头去,感叹着应声。
谢家的庖厨代代相承,如今轮到他主厨,便是因他爹爹与阿爷都没了,因此语气里不免也流露出浓浓的缅怀与心伤。
再看这利落地煎春卷皮的沈娘子,他心底甚至升起了一些感动,大有引她为知己之感。
他已然忘了方才是如何戒备人家的了。
几句话的功夫,沈渺将春卷皮也做好了,另一边方厨子自告奋勇替她拉索条。
索条实际便是手拉面条,只是大宋对食物分类实在精细,汤面叫汤饼,馒头叫炊饼,轮到拌面又改了名儿,又改叫干拌索条。好好一类面条,多了好些称谓。
沈渺刚穿过来时,倒因这些五花八门的称谓好生适应了一段时日。不过她嘴上不出错了,但在心里还是时常将汤饼与索条叫做面条,这后世带来的习惯,或许也很难更改吧………………
有人帮忙自然好,沈渺冲他一笑,于是便转头专心伺候着春卷??先将馅料均匀地放在春卷皮上,然后轻轻卷起,再将两边对折免得露馅儿,然后继续卷至尾部,用面糊封口。
做好后,另一头提前准备的油锅油温正好。
一锅热油,滋滋作响,这薄如蝉翼的春卷皮瞬间炸至金黄。
没一会儿,香味便飘了出来。炸好的荠菜春卷外皮酥脆,内陷也格外鲜美。沈渺装了满满一盘子,让方厨子替她端出去。而油锅里还剩三个,做到最后面皮有些少了,因此这个春卷头小,能一口一个,她便眼疾手快地捞出来,拿了一个趁机
塞济哥儿嘴里。
沈济被烫得险些跳起来,可嘴里太香了,张着嘴直哈气,又舍不得吐。
何况沈渺还小声道:“是牛肉馅儿的!”
沈济长那么大压根没尝过牛肉味,忍过那烫,忙嚼吧嚼吧,这春卷在口中越嚼越香,荠菜的香,牛肉的嫩,包裹住了他的口腔,让他都不舍得咽下去了。
沈渺又悄然给湘姐儿也塞了个。回来后自个吹了吹,也吃了一个,吃完不由点点头,怨不得古人总说:“四季更迭,适时而食,不时不食”。
土生土长的时令菜,那股子鲜美清爽,果然是大棚菜比不上的。
好吃!
接着,她又洗了一遍手,便将方掌勺替她拉好的面条下入锅中。转身还在碗里提前倒好酱油、盐,香葱碎;备好后,再取一些香葱,切成长段,不要葱白,另起一口锅,煎至干黄。
沈渺抽出些柴火继续慢慢炸制,中途还用筷子将完全变黄、微微变黑的葱仔细地挑出来,不然变黑的葱会让葱油带上苦味,便影响了这面的口感。
葱油的味儿带着浓浓的葱香和微微的焦香,做拌面,除了酱油,最少不了的便是一勺热热的葱油,刚刚炸好的葱油趁热泼下去,面香、油香、葱香相互交织,这面才算有了灵魂。
沈渺将那炸好的葱油直接浇在方才先调好的酱料上,这时锅里的面也熟了,盛进碗里,将热油泼过激发出香味的调料倒在煮好的面条上,搅拌好,这样便得了。
葱油拌面做法简单,但做得好的,味道却也不简单。
等面好了,最后一锅红豆排包也出炉了。
沈渺听见济哥儿唤她的声音,忙走过去一看,先用铜钳将铁制底托,把炉子里的红豆排包拉出来。
炉子里的热气扑了出来,将沈渺都扑得往后一仰,连连摆手将烟气挥散。等热气散了,眼前的红豆排包膨发得刚刚好,个个金黄蓬松,闻起来麦香浓郁还夹着红豆香。
沈渺满意地搁在桌案上,伸了伸懒腰,她今儿的活圆满完成了。
放了心,沈渺把端着面出去时脸上都挂着笑。
灶房外那条小径旁有个石亭,她走过去时,谢祁正挟了个春卷细细品味,而一旁的砚书另外盛了一盘子,蹲在亭子外头,已经快吃完了。
见她又端了两碗喷香四溢的面来,书更是两眼放光。
沈渺笑着递了过去。
谢祁难得胃口大开,吃相虽斯文,却也不动声色吃了好些春卷下肚,他抬眸望了沈渺一眼,不由喟叹:“时隔多日,沈娘子的手艺又精进了。”
沈渺实话实说:“是谢家的食材好。”
当时在漕船上哪有这样好的条件,菜都是放了一两日的了。
谢祁不赞同:“好食材也得配好手艺。”
沈渺便笑着谢过了这份夸奖,抬头看了看天色,一会儿门子闫七该来接她们了,于是便欠身与谢告辞,预备回去收拾自己那八个大蒸屉。
砚书嗦着面,露出满脸期待,问道:“娘子明儿可还来?”
这春卷、这面好吃得他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谢祁举起手里的筷子,作势要敲他的脑袋,无奈喝止:“砚书!回去定要让郑内知罚你!”
郑内知在外头和气,对主子们也是笑脸相迎,但对他们这些年纪小的僮仆可是个罗刹鬼,他总用竹篾教训僮仆,那玩意儿细细一条,又有韧性,打在身上可疼了。
砚书闻言身子一抖,缩起脖子,再不敢说话了,低头专心嗦面。
好吃好吃,真好吃!他呼噜呼噜吃得嘴边一圈都是油亮亮的葱油和酱油。
沈渺见他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模样,抿了抿嘴才没笑。
那头,闫七已如约而来,正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瞧见沈渺在石亭里,亭子里还有主子在,实在不敢过来,只好远远地瞧。
沈渺瞥见了,忙道:“我该回去了。”又看了眼谢,替砚书求情,“九哥儿,你可别罚他了。”
谢祁也是说说而已,否则砚书怎会养得这样性子,叹口气算是应了。
他起身相送,叉手道:“今日劳烦娘子了,对了,方大,你去取些肉菜与沈娘子带回去。”
谢祁本想多给银钱,却又觉着有些不尊重,于是便改了口。
沈渺连忙摆了手道:“您家大娘子已付过酬金了,还多给了不少,九哥儿万不要再送什么了,不过两道简单的饭食,我只是出了些力而已,不惜的什么。”
谢祁一笑,指了指桌上的春卷:“权当是谢沈娘子让我尝到这春日荠菜别样风味的谢礼。”
沈渺看着他,他轻轻颔首,面上仍旧是微笑。
她只能惭愧地接受了。
这谢九哥儿人生得温柔,说话也温柔,却似乎很难让他改变主意,尤其他这样站在春日的黄昏里,对你微微笑着,正应了那句“君子如玉,触手也温”的话来。
砚书端着面碗,眼睁睁看着沈娘子与闫七都进了灶房,不一会儿,闫七便替她挑着扁担出来了。
这外院的方厨子难得没有吝啬,在沈娘子竹蒸屉里塞满了各色菜肉,因塞得太多,最上层的蒸屉都盖不上了,盖子下还露出了一截鲜嫩的羊腿,随着扁担一上一下地晃动。
沈娘子离开前扭头又望了过来,她屈了屈膝,算作道别。
砚书忙捧着碗站起来冲她挥手,谢祁也走到了亭外。
她笑了,转头牵上那小女孩儿,便跟着闫七走了,她身后与她一同来的,那年长一些的男孩儿也冲他们躬身行礼,三人很快便一齐离开了。
谢祁静静地望着他们姐弟三个。
那杏黄的身影慢慢地走入夕阳里,光找得她鬓角的发丝都发亮,侧脸的肌肤几乎被光打得透明,慢慢地,她又走到了夕阳的尽头,光从她身上一点一点褪出来,鼻梁、下颌与细长的脖颈,都被阴影修饰,照得整个人线条明晰又柔美。
最终,夕阳化作了斜长的影子,被小径深处的花木一点点遮蔽。
终于瞧不见了。
“若是沈娘子能日日来家中烤制馒头该多好啊。”砚书望着手中最后半碗葱油拌索条、两条春卷,怅然若失,“这索条,瞧着不过只加了酱、盐与油,怎会如此美味呢?”
谢祁转过身来,终于忍不住屈起手指敲在他只装着吃食的脑袋上:“适可而止。让人家日日来家里烤馒头,祖父这法事难不成要做七七四十九天不成?念这么多日的经,这可是要助地下的祖父超凡升仙去?”
砚书歪了歪头,心想,不行么?
“你呀,这脑袋里除了吃的,能不能想些旁的?叫你读书习字你倒不学,否则我去书院时不就能带你去了?”谢祁端起盘里的春卷,抬脚便走,“走了,去太婆院子里问安。”
砚书两三口扒拉完碗里的面,赶忙跟上。
他擦了擦嘴,冲着谢祁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读书习字有什么好玩的,他才不要去书院里受苦呢!秋毫每回跟九哥儿去书院读书回来都能瘦上个五六斤呢!他都说了,书院里的饭菜全是蒸菜,从早蒸到晚,极难吃。
他心里已经在期盼明日。
砚书打算好了,他要算好时辰,偷摸着来寻沈娘子。
沈娘子脾性好,他届时便请娘子额外做些好吃的,他便独自留在灶房里吃光光。
就不告诉九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