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那一顿荠菜春卷,谢祁腹中饱暖妥帖,竟连夜里都睡得好,一夜黑甜无梦。
隔日一早,他竟是被外头下得愈发紧的雨声才吵醒的。他支起窗子一瞧,雨势颇大,檐声淅沥不绝,他的两个书童:砚书与秋毫,及其他僮仆一块儿坐在廊下看雨,相互伸出手去接雨水,你泼我,我泼你,玩闹不休。
他便这样隔着半开的耕读镂雕支摘窗,静静看了会儿嬉笑的僮仆与雨。
这雨下到午后还没停,四下皆是湿漉漉,风也凉了起来。谢读了半日的书,又练了数十张大字,顺手将博士们留下的诗文、策论皆做完了,望着这无休无止的雨,竟十分无所事事起来了。
他披上一件白绫衫子信步走到廊下,举目望去。
远处,母亲已命仆人将芦棚四周围上雨布,又烧了好大一锅姜丝蜜茶,供那坐在芦棚里念经的和尚吃用,经声隔着雨声,檀香沾了凡尘,竟显般缥缈而有仙气了起来。
近处,他院子里专司洒扫的粗使仆从们,也披上了蓑衣斗笠,换了木屐,正手持长长的竹钩,一下一下,努力清扫那被落叶堵塞而满溢出来的廊下雨渠。
谢祁拢了拢衣襟,忽而想起了沈娘子。
昨儿她跟着门子出去时,谢祁便站在石亭里,默默地目送她远去。等出了谢家的门,她那削瘦的肩头便要挑起扁担,身后还跟着她两个弟妹,他们便要这般全凭借双腿,一路走回金梁桥。
今儿又下了雨,来路泥泞,只怕更难走了。
谢氏几乎历代都出大儒,是文风极为鼎盛的家族,甚至还留有魏晋遗风,喜好清谈与佛事。谢祁十岁上下便跟着谢家几个学痴叔父外出,去游历天下风光;去学天下的学问;去悟世上的道理。因此他年纪不大,却见过不少人世间的疾苦,既没
有那些士族子弟高高在上,不辨五谷的毛病。也更比别旁人能体谅那种为一餐一饭而奔波的辛劳。
虽说因他自小霉运缠身,极容易将好好的旅途变成亡命天涯的生死历险,每一回出远门都为谢家几个叔父平添了许多意料不到的考验与坎坷。但谢身上也有母亲郑氏的豁达乐观,寻常人家的母亲若是知晓小儿屡经艰险,只怕早已拘着不许出
门了。
唯独母亲郗氏坐在烛火下缝制衣物,低头笑道:“九哥儿别怕,你虽然回回都逢凶,但不也回回都化吉了?这些奇险旁人一辈子也不会有,独独你有呢。何况,人生哪有十全人呐?憾事八-九才是寻常。人生在世,自然人人都期望事事顺意,但
若是不如意,难不成便不活了么?千万不要因此而颓唐,阿娘始终相信,福祸相依。你只要但行好事,问心无愧,总有一日也会交上好运,顺顺遂遂的。”
谢祁想到此,也不免一笑。
是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不论结果,只求无愧便是了。
于是他出声将玩得一身雨水的砚书叫来,细细嘱咐:“你去寻管车马的周大,不必理会三婶母人手不足的话,只管让他们将我的车匀出一辆来,再命周大算着时辰驾车去接沈娘子。咱们家虽花费银钱请她来烤制素点,却也不要叫人家挑着重担还
一路冒雨而来。为祖父办法事本是祈愿积福之事,只愿人人都能沾了这缘法而平安才是,怎好为此反倒让旁人添了烦难。”
砚书点头称喏,取了伞撒腿就跑。
跑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转到自个住的廊房里,取了自个的蓑衣,又与同住的秋毫借了大一些的蓑衣来,一并拿着交给了在马厩给马儿梳毛的周大,还细细嘱咐了好一番。
谢祁则回转屋内与自个下了会儿棋,不一会儿,砚书又回来了,他将伞放在门边,手里还捏着把从周大那儿顺来的炒豆子吃着:“九哥儿,都安顿好了。”
他点点头,便也没再放心上。
之后父亲遣人来,说让他到前厅见客,谢祁便无奈地起身去了。
父亲什么都好,唯独有些爱慕虚荣。
砚书又去取了大伞来,出门时还嘀咕道:“定是那些人客套夸奖,又把郎君哄得找不着北了。”
谢祁淡淡瞥他一眼,砚书便嘿笑着举手在自己嘴上一捏,闭上了。
但也只是闭上了一小会儿,刚走进雨里没两步,雨声击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砚书又忍不住与谢祁说听来的笑话:“九哥儿,听闻前些时候,咱们还未从陈州归来,又有客提出要见郎君膝下麒麟儿'',郎君无法,只好将三哥儿叫了来。谁知三哥
儿前一夜在青楼妓馆喝了一夜酒,被仆从急哄哄拽起来,歪歪斜斜刚到客人面前,正要开口见礼,一张嘴便淋淋漓漓呕了人家一身......”
谢祁动了动唇,联想到那场景,似乎都能浮现出父亲那胡子炸起、惊惶无比的脸来。
“郎君......郎君都吓得跳到桌案上去了!”砚书止不住想笑。那日谢父为了见客特意穿了件刚裁好的云纱圆领大袖衫,那衣裳上翩然的云鹤是请了两个绣娘绣了大半个月才得的,他见儿子忽然呕了一地,头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去解救来客,竟是护
着衣裳,下意识便蹿上了桌。
谢祁哭笑不得地摇头:“怨不得回来时,便听说阿兄被关在院里不许出去呢,原是为了这个受罚。”
“这哪里困得住三哥儿,隔日便翻墙出去了。”砚书耸耸肩,想起那天的饼,怀念得又吃了一大口炒豆子,“不然怎会凑巧买了沈娘子的饼送来?”
“一会儿进了外院,可不许再吃了,别叫隔房的瞧见了,回头又去与母亲告状训斥你。”两人说着说着便要迈过内苑二门了,谢祁不由嘱咐道。
砚书忙把手里的炒豆子全倒进嘴里。
虽说谢家祖父去了,但太婆还在,宋朝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规矩,因此谢家也一直是堂兄弟三房人聚居,小辈也都从示字辈,因此谢祁虽被人唤作“九哥儿”,其实仅有一个不正经的同胞哥哥??在家族中行三的谢诏。
这一大家子,人多了,自然也有些小磕绊。
其他房的两个堂兄年岁较大,有的还出馆去外地做了官,当然也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官。但好歹也是官,外头便有些不好听的话,便说怎么看都比大房两个孩子出息,因此三房的婶母才会总想夺母亲管家的权,也是因此父亲总想以他扬名、铺
垫些官场人脉,只等他日后科举高中,名利双收。
也好为大房争一口气。
“说起来又有两日未见阿兄了。”谢祁想了想,谢诏先前说要去什么珠帘巷,估计又去哪个相好的花魁屋子里睡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两年他总是这样醉了睡,醒了又起来喝,恨不得将自己淹死在酒缸里,有时好几日都不会回家。
母亲不管他,拨着算盘头也不抬,只说:“让他喝,喝死了了当。”
再叹了口气,谢祁心想,阿兄这样放浪形骸下去,等他回来只怕又要挨父亲打了。
转过一条长廊,便到了前厅,已隐隐能听见人抑扬顿挫地谈论诗词歌赋,谢祁又又暗叹了一口气,顿了顿脚步,等砚书收了伞跟上,便认命地走进去当父亲对外炫耀的吉祥物。
雨势越发厉害,檐下滴落的雨水已经连成了帘幕,不仅谢家沉浸在水??的大雨中,整个汴京都因大雨而寂寥,路上不少人慌忙收摊,金梁桥下的汴水也涨了不少,杨柳东巷窄小的巷子里已经泥泞不堪,积起了不少水洼。
今儿一大早。沈渺听见雨声便也吓得连忙起来了,掀开被子便冲去灶房,谁知找油布没找着,慌张地到院子里一看??才发现济哥儿早起来了,他正站在漏雨的廊子下轻声背书。
转开视线一望,墙根下那还没完全晒干的土窑已经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上头还压了不少岁瓦片,防着被风吹开。
连院子里的小鸡也被他抓了进来,用不知哪儿翻出来的旧竹篾罩子罩在淋不到雨的角落里,现在三只小鸡正挤在里头,一边吱吱乱叫,一边低头梳理绒毛。
沈渺一下靠在门边,松了口气。
沈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沈渺,她外衣都没来得及穿,长发披散着,也笑了:“阿姊,你快回去披件衣裳吧,今儿下雨了,这天冷多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竟没听见。”
“寅时便起了。”
沈渺这才发现,原来已是辰时了。
这下雨了天色昏暗,李婶娘的大公鸡也没叫,害得她一觉睡过了头。不过这雨下得这样大,出门赶早市也成了泡影,炭火只怕都点不着,正好歇一日吧。
于是松了心神,慢悠悠地洗漱穿衣,打着哈欠进了房里做早食。昨个谢家那九哥儿硬是塞了不少吃食给她带回去。有一根羊腿、两袋细面、一篮子鸡蛋、好几样蔬菜瓜果,还让方掌勺特意给她拿了一团已经揉好、醒发好的面团,极体贴地
道:“天晚了,你们回去再做晚食不免辛劳,不如拿一些下锅便能吃用的回去最是便宜。”
怕沈渺不收,又说:“这也是九哥儿的意思。”
于是昨晚沈渺三人吃了极丰盛温暖的一顿晚食,她将羊腿肉片成了纸片薄,羊骨便用来熬煮汤底,揉好的面直接用刀削入沸水中......一碗汤浓味美的羊肉刀削面,把沈渺一整日的疲惫都洗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