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婵被风推着一步步靠近他。
他久违的气息包裹着,真实得让她鼻头一酸,视线也朦胧了,“我......我就要青蛙叫,不要什么百灵鸟。”
青蛙就该有青蛙的样子,若是装了百灵鸟的叫声,那还是他吗?
高大的男人望着眼前泪眼斑驳的清秀女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可是…………花灯里已经装好百灵鸟叫声的装置了,若是改换,需得重新把灯笼拆开呢。”
“我不管,我就要青蛙叫!”姜云婵背着手,矜傲地扬起下巴。
她这四年周旋于生意场中,已成熟稳重了许多。
在这一刻,又回到了姑娘时的娇憨模样。
男人蹙了蹙眉, 但见她霸道,也不好多说什么,来回翻转着青蛙灯,思忖要如何改装。
姜云婵瞧他一脸认真,注意力全在青蛙灯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清了清嗓子,“灯咱们可以回去慢慢改,现在......是不是该做些别的?”
他们已经四年不见了呀。
其实他夜夜都入姜云婵的梦。
她梦见凤舞九天的花灯下,他笑意温润,祝她“长命百岁”。
梦见那个桃花飞舞的窗台前,他轻吻她的唇说“想她”。
亦梦见他贴着她的小腹,孩儿“娘亲有没有想爹爹?”
那些梦里的画面有多让人心暖,醒过来时,心里就有多空。
可惜从前,她那些想念不能为外人道,只能放在心里默默发酵。
而今,一切拨云见日。
她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对着天地宣告:“阿砚,我想你了。”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说出口,她自己先红了眼眶,微微仰头,闭上了眼,迎着他。
晚风拂过山坡,像轻柔的吻落在她脸颊上,那般让人心动。
她呼吸微微加快,静等着久别重逢的拥抱。
可良久,并未得到回应。
姜云婵撑开一道眼缝,只见男人站在她一臂之遥的位置,饶有兴味打量着她的脸颊,却纹丝不动,“夫人......这是想作甚?"
“谢砚!”
她想作甚,他看不出来吗?
才刚回来,又耍弄她!
久别重逢的伤感被羞愤掩盖,姜云婵推了男人一把,转头要走,“不理你了!”
一只大学拦在了她身前。
姜云婵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却又故意紧绷着脸,“现在想要,可没机会了!”
她轻哼一声。
男人走到她面前,朝她伸手,“不是,夫人,花灯钱还没付给我。”
姜云婵讶然望他,他一本正经道:“你家孩儿让我送花灯来给夫人,不过......她忘了付银子,一两银钱!”
“娘亲,你怎么跟花灯师傅在一起?”
此时,小糯米团子不知从何处而来,钻进姜云婵的臂弯,抱着她的腿,得意地望着她,“桃桃特意按娘亲说的青蛙灯,让花灯师傅做了一盏一模一样的送你给,娘亲喜欢吗?”
“花灯师傅?”姜云婵讷讷盯着眼前的男人上下打量。
男人被盯得有些局促,叉手为礼:“若是旁的物件儿夫人拿去也无妨。可花灯,我只能卖,不能送。”
“师傅说他的花灯只能送给自家夫人,旁人只能交易。”桃桃适时补充道。
男人拳头抵着唇,有些窘迫地轻咳了一声。
他穿着粗布白衣,看上去并不宽裕,俨然是靠编花灯为生。
但伸手要银子这件事,还是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这与四年前,那个睥睨天下,什么事都成竹在胸的谢砚截然不同。
姜云婵不可置信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腕:“谢砚!你看清楚,我是皎皎啊。”
她深深看进他眼底,可对方眼中波澜不惊,没有丝毫多余情绪。
“这是桃桃......”
姜云婵又将孩子拉到身边,解释道:“桃桃是我们的孩儿,我就是......就是你夫人啊,你忘了?”
男人抽手后退了半步,与她保持距离,“夫人认错人了,我姓沈不姓谢,而且......我已经有夫人了。”
最后半句话,像匕首扎在姜云婵心尖,她神魂恍惚了一下。
刚要抓住他的手腕再问,男人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与她擦肩而过,往她身后奔去。
姜云婵寻着他的行迹而望。
不远处的山坡上,正有个背着药的姑娘,年方二八,朝谢砚遥遥挥手。
谢砚加快脚步,朝姑娘跑去,接过了姑娘手里的药篓,“今日怎么这么晚才下山?”
姑娘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摇了摇头:“采药早出晚归是常事,以后莫要再傻傻地在山下等了,知道吗?”
“好,我知道了。”谢砚点点头。
两人并肩离去了。
苍茫旷野中,风吹得绿浪翻滚,年轻的男女同行,衣袂飘飘。
好像一幅男耕女织的田园画,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偏偏,这烟火中已经没有了姜云.....
谢砚离开了,早把姜云婵?到了脑后。
姜云婵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怔忪良久。
“姑娘......”夏竹上前扶住她,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可能只是长相相似,世子他毕竟......”
“他就是谢砚!”姜云婵与他生活在一起数年,怎么会认错人?
“那个花灯师傅是爹爹?”桃桃一听,惊呼出声,一时急得哽咽:
“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爹爹是不是找了新夫人了?有了新宝宝了?”
稚嫩的话音断断续续,眼睛也揉红了。
夏竹忙蹲身抚了抚桃桃的背,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小姐,莫要胡说!”
若这四年,谢砚真的另外娶妻生子,最伤心难过的当属一直孤守的姜云婵才是。
夏竹担忧地看了眼姑娘。
姜云婵脸上并没有太多伤怀的表情,反是揉了揉桃桃的脑袋,“桃桃莫哭,咱们把爹爹抢回来就是了。”
“娘(姑娘)说什么?”
夏竹和桃桃动作整齐划一,瞪大眼睛张开嘴,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桃桃生生把眼泪咽了回去,怯懦懦道:“夫子说抢东西不是乖孩子。
“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先来后到,抢回来又有什么不对?”
姜云婵早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的表姑娘了。
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得想尽办法争取。
经历这么多千回百绕,她总相信第一眼看到的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
她和谢砚已经因为误会错过太多了,这一次总不能又不明不白擦肩而过,起码得搞清楚来龙去脉。
“桃桃可知道爹爹住在哪?”姜云婵问。
桃桃还是有点发虚,“那若万一我们去找爹爹,爹爹执意要同旁人在一起呢?”
“那就雇几个小子,蒙了脑袋,打他一顿,打残了为止!”
谢砚若真如此负心,姜云婵也饶不得他!
不撕烂渣滓,如何对得起自己?
翌日,夜幕降临,姜云婵便带着十个打手到了城西谢砚的住处。
她决定先礼后兵,示意打手们先屏退了,自己孤身进了小巷。
这条巷子乃平民居所,谢砚住的小院也不例外十分陈旧。
院门和栅栏腐朽,墙根也生了裂缝。
但院子不见枯草落叶,收拾得十分整齐雅致。
院子中间种了一棵桃花树,挂着满树的花灯。
兔儿灯、螃蟹灯....都是谢砚曾经给姜云婵编过的样式。
星光杳杳,让漆黑的夜尚且留有一丝温度。
戌时,院子里间断响起蛙鸣蝉叫,显得聒噪。
谢砚孤身坐在房檐下全神贯注编着灯笼,不被外界打扰。
如今的他虽朴素了许多,但骨子里的清贵尤在,总透着一股遗世而立的气质,似乎不太与人来往。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更不像另有家室的样子。
姜云婵提着食盒悄然走近,与他并肩坐着。
姑娘身上的胭脂香钻入鼻息,谢砚才回过神来,连忙往离姜云婵远些的地方挪了挪,“姑、姑娘怎么来了?”
姜云婵偏又往他身边靠坐过去。
今夜她盘着幼时最喜欢的双螺髻,一身粉色襦裙,置身飘零的花瓣,如同桃花仙落在谢砚身边。
她托着腮,朝他眨巴眨巴眼睛,“你怎么不叫我夫人了呀?”
“夫......姑娘莫要说笑。”谢砚耳尖溢出一抹淡粉色,垂下头去,完全不敢看她,只慌手慌脚的继续编着灯笼。
姜云婵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有些好笑,“昨日,你不是一直夫人夫人的叫得很顺口吗?”
“姑娘误会了。”谢砚扯了扯唇,“我口中''夫人''是尊称,并无别的意思。”
“可我当真了呀!”姜云婵挽住他的胳膊,“再叫一声试试?”
“姑娘你别......嘶!”“谢砚急着抽开手,竹篾意外扎进了指尖,顿时冒出血珠来。
他赶紧将手指蜷起,背到了身后。
“我看看手!”姜云婵分明看到毛刺还残留在手指上。
所谓十指连心,若及时不剔除,得多疼。
她强硬牵过他的手,用丝帕擦净血迹,又吹了吹他指尖,“疼不疼?”
“我......我没事。”谢砚还要抽开。
姜云婵朝他甩了个眼刀子,谢砚莫名地手一僵,一时不敢乱动了。
姜云婵才抱着他的手,透过月光帮他剔了毛刺,又看到了他指腹上纵横交错的划伤。
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手。
她印象中,他这双手骨节匀称、修长如玉,提笔挥剑,都如高洁的仙一般不染尘埃。
如今她才知他手心里全是竹编的划伤。
他曾为她编了一百盏花灯,受了太多伤,又从不肯说。
有些毛刺就永远长在了肉里,拔不出来了。
姜云婵眸色起了微微涟漪,指尖抚过他的手心,“从前怎么什么不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