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摊开手心。
一只巴掌大的花灯出现在姜云婵眼前。
那花灯是桃花模样,花瓣用绒线编成,捧在手上毛茸茸的,十分趁手。
且透过绒花散发出的光也温和, 既能照亮马车,又不太过刺眼影响睡眠。
姜云婵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花灯,眼眸被灯照亮了。
谢砚将花灯放在她手上,轻敲她的额头,“等我回来!”
说完,公子打马而去,消失在夜幕中,唯余铠甲铮铮作响的尾音。
手心里的光莹莹如春雪,绵绵如清溪,在逼仄的空间里流淌着,倾洒在姜云婵身上。
心内的烦扰被花灯濯净,拨云见日。
姜云婵依稀看清自己心里起了些许涟漪。
本不该有的涟漪......
她抗拒内心深处的萌动,摆了摆头,索性闭眼靠着马车歇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到了二更,节奏明快的马蹄声引她入了梦乡。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幼时的问竹轩。
那日天黑得格外早,她正在榻上好眠,忽而心口一凉。
她睁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寝房中,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将她摁在身下,解她的小衣。
是谢晋,带着几个纨绔公子夜里爬墙摸进了香。
她吓了一跳,慌忙从谢晋钻了出来,抱着松散的衣服拼命地逃。
那群纨绔少爷边言语挑逗,边追了出来,饿狼扑食似的。
他们是侯府的主子,路过的下人无人敢插手,所有人对姜云婵的死活视而不见。
孤身无援的她只能哭着跑进了慈心庵的禅房。
那夜,谢砚正睡得迷糊,温香软玉突然扑进他怀里。
她泪眼涟涟唤他,“子观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谢抡起棍子,孤身一对五轰走了那群纨绔。
等他遍体鳞伤回屋时,小姑娘正蜷缩在墙角,抱膝坐着,哽咽不止。
谢砚忍着浑身的伤痛,蹲在她身边安慰她,“坏人都被我打跑了,妹妹别怕!”
“点灯,点灯啊!”姜云婵娇声带泣,瑟瑟发抖。
她都快吓死了。
明明睡得好好的,却在黑暗中看到一张猥琐的笑脸,差点埋进她胸口。
她不想再在黑暗中了。
屋子里,却迟迟没亮起来。
谢砚面露困窘,伸手想抚一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可夜太黑了,他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了她凌乱的小衣。
姜云婵登时脸颊通红,双手环胸,“你!你和他们一样,也是坏东西!”
“不!我不是的!”谢砚连连摆手,一时解释不清。
他冲出房门,过了会儿,鞠了一捧萤火虫进屋,放在她手心。
双手摊开,流萤漫天飞舞,忽明忽灭的火光照亮了禅房。
一只流萤轻轻停在谢砚头顶上,忽闪忽闪,映照着少年通红的脸,“对不住妹妹,我没有灯,只有萤火虫!"
姜云婵的哭声戛然而止,望着那个衣服上全是补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少年。
她才反应过来,谢砚的生活太拮据了,根本没有灯油和蜡烛,所以才不点灯的。
他是唯一奋不顾身护着她的人,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怎会趁机欺负她呢?
那夜的萤火虫照进了姜云婵心里,惹得她小珍珠又一连串地掉。
少年却慌了,赤诚地举手起誓,“妹妹别怕!等我以后我有本事了,给妹妹做一百盏不一样的花灯,再不叫你夜里彷徨!”
“又说大话!”姜云婵的恐惧被他的笑话一扫而空,吸了吸鼻子,斥他:“一百盏花灯得做多久?”
“我每年都做一盏,一直做到妹妹长命百岁!等我死之前,总归是能做完的......”
“别说!”姜云婵捂住他的嘴巴,耳根微微烫,“不吉利。”
姜云婵的心被梦中画面灼了一下,睁开眼,出神地望着手里的莲花灯。
她才恍然觉察,儿时她以为的玩笑话,谢砚一直记在心上。
这些年来,他已不知不觉为她做了九十九盏灯了。
姜云婵轻轻摩挲着花瓣,在黑暗的空间里悄然自语,“不知他有没有命,做一百盏灯......”
话音未落,天外一道闷雷。
寒风灌进车窗,吹得桃花灯芯火光跳跃,忽明忽灭。
“谢砚的孽种还没死呢?”姜云婵肩头悠悠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凉音。
桃花灯随即熄灭。
马车再度陷入黑暗。
姜云婵一个激灵转过头,一长发披散、沾满血迹的脑袋从车窗里伸了进来。
女人一身红衣,头发凌乱耷拉在眼前,只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姜云婵。
姜云婵慌忙后退,脊背贴在马车壁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良久,才辨认出来人的身份。
“安和公主!”
“我的孩儿死了,你的孩子凭什么好好的?”李清瑶扭了扭脖子。
滞涩的骨头声咔咔作响。
“我的男人背叛了我,你凭什么享夫妻情深?”
“我被那些狗男人来来回回糟蹋,你凭什么冰清玉洁?”
李清瑶说着笑着,越发语无伦次。
姜云婵下意识护住小腹,咽了咽口水,“害你的是李宪德!冤有头债有主!"
“谢砚又是什么好人呢?”李清瑶嗤笑出声,瞪大的双瞳中布满血丝,“若非他设计,李宪德会如此对我吗?李宪德会杀了自己的孩子吗?都是谢砚逼的,他逼的,他该死,他该死,他该死………………
李清不停絮絮叨叨,分明已经疯了。
姜云婵不欲与她逞口舌之快,掀开另一边的车帘想逃生。
一把匈奴弯刀扎在了窗框上,刀刃残留的血迹赫然闯入姜云婵眼帘。
原来,她昏昏欲睡时,马车被人劫持到了悬崖附近。
几个匈奴人团团把守。
“救命……………唔!”姜云刚要开口呼救,李清瑶捂住了她的嘴巴,再度把她拽到了身边,“这就这么急着喊你男人了?你要不要先听听我接下来的话,也许你会很感兴趣。
“秦将军的人马上就会来!你这八个匈奴兵是斗不过他们的,看在思思的面子上,我不叫人,你赶紧走!”姜云婵含含糊糊道。
李清瑶眼里却无一丝惧怕,或者说连求生的欲望也没有了。
她是一个疯子,只想整个世道陪她疯。
李清?拍了拍姜云婵的脸颊,“傻瓜,你连自己爹娘的仇人都搞不清楚,还担心我呢?你笑我疯,也总比你糊里糊涂好得多!”
“你别胡言乱语!”夏竹忙拦在了姜云婵和李清瑶之间。
李清瑶一巴掌打在夏竹脸上,“狗奴才!怂恿自己的主子跟仇人恩爱,给仇人生孩子,到底是谁在胡言乱语?”
巴掌声回荡在马车里。
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李清瑶的话指向已经很明显了,姜云婵脑袋嗡的一声,迟迟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爹娘是被谢砚的娘亲沈倾所杀!你倒还忙着给谢砚延续香火,你蠢不蠢呐?”李清瑶癫狂的笑声回荡在暗夜里。
姜云婵如坠冰窟,讷讷摇头。
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爹娘明明死于马匪之手,这是她亲眼所见!
她幼时也与沈倾相处过一段时间,沈倾待她极好,她怎么会杀她爹娘呢?
不可能,不可能的……………
李清瑶却越说越兴奋:“你就没想过那个冤死鬼薛三娘为什么极力反对你和谢砚在一起?为什么非要你离开侯府?”
“当年的马匪为什么不图钱不图色,只要你爹娘的性命?"
“你真的愚不可及,被人耍得团团转呐!好笑!”
李清瑶的话如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姜云婵身上。
姜云婵感觉整个人都是飘的,神魂不定。
她慌手慌脚抓住夏竹的手,想要寻求一丝温度。
夏竹的手比她还要冷,还要抖,似乎在印证着什么。
主仆二人目光相对。
“李清瑶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
“奴婢、奴婢………..…”
姜云婵一瞬不瞬盯着夏竹摇摆不定的神色,绷在心头的弦彻底断了。
“为何骗我?为什么现在还不肯实话实说?”
“奴婢......”夏竹仓皇跪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只想姑娘过得开心些......”
“开心?”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她和仇人之子在一起,她能开心吗?
姜云婵跌坐地上,两行清泪落了下来,“将来我魂归黄土,你叫我怎么面对爹娘?还是,你想我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夏竹不停磕头。
咚咚作响的声音回荡在马车里,层层叠叠,如扣在人心尖。
姜云婵心口很痛,痛得不能呼吸。
良久,微闭双眼忍下了眼泪,拖着疲惫的嗓子问:“那告诉我,爹娘和沈倾到底怎么回事?”
“这、这......”
夏竹支支吾吾,知道再也藏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将薛三娘告诉她的事如实告知。
“沈倾当初嫁给老侯爷后,老侯爷心里一直还惦记着咱们老夫人,所以他们两个婚后过得并不幸福,同床异梦。
沈倾嫉妒心作祟,屡次去姑苏找老爷老夫人麻烦,姑娘可还记得有一年老夫人生辰时,一个男扮女装的妇人带人去砸场子,扰得老夫人不仅生辰没过好,还得罪了许多宾客?"
姜云婵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
因为那持红缨枪的妇人打伤了贵客,害得爹娘在贵客门前跪了一天一夜赔不是。
最终,姜家还是损失了大批订单,娘亲因此愧疚了好久,再不大肆过生日了。
后来,那妇人又来江南闹过几次,次次都觉得娘亲不痛快。
“那个妇人是沈倾?”姜云婵当时太小,那妇人又女扮男装,所以记不清那人长相了。
可如今细细想来,那妇人的气韵和声音的确与沈倾一模一样。
夏竹点了点头,“因为沈倾大闹姑苏,引得老侯爷心怀不满。后来镇国公府出事后,老侯爷就狠心把沈倾母子关在慈心庵反省,还断了他们的月例。
后来,老侯爷亲自下江南探望老夫人。
此事被沈倾知晓,她怕老侯爷真把老夫人带回侯府,那她在侯府就再无容身之地,世子也再不可能受重视。
她为了自己和世子的前程,就唆使玉麟军余部分作马匪将姑娘一家除之而后快!”
“可有证据?”姜云婵讷讷开口。
“有的,当初杀老爷老夫人的马匪头子,一直留在侯府做暗卫!
姑娘可还记得闲云院里,有个蒙面暗卫常亦步亦趋跟着谢?
那人正是当年把刀刺进老夫人心口的马匪,姑娘只肖留心些,一看便知!”
姜云婵脊背发寒。
也就是说她的杀父杀母仇人其实一直在她眼前晃悠,她不仅视而不见,还与仇人之子同屋而居,同榻而寝?
姜云婵此时想到谢砚抱她的手,吻她的唇,浑身汗毛倒竖。
她觉得自己脏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