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朝夕相对的,只有满屋子的经书,还有挂在墙上的谢砚的画作。
姜云婵羞于看那些画像,索性不点亮灯,屋子里总昏昏暗暗的。
她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透过镂空雕花往外看。
犹如阴暗处的老鼠,窥着触不到的光。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
转眼已至隆冬,院中满地银白。
呼啸的北风中夹杂着雪粒子,敲打着窗扇,簌簌作响。
在静谧的禅房里,每声敲击都格外清晰。
门吱呀呀打开。
夏竹端着炭盆进屋,正见姜云婵倚窗而坐,“窗边冷,奴婢扶姑娘......”
禅房来回就这么大,夏竹也不知姑娘还能去哪,涩声道:“奴婢扶姑娘去榻上窝着,好歹暖和些。”
姜云婵所有心气都在这间屋子里磨没了。
她像块木头,听不到旁人说话,头枕着窗框,木讷望着回廊,“我瞧那雀儿今日少吃了一勺米粒,莫不是挨不过今冬了?”
房檐下,金丝笼里的雀儿原被谢砚养得极好,羽毛光泽,翅膀健硕。
偏就是静不下来,时时扑腾着翅膀往笼子上撞。
姜云婵瞧它折腾了三个月,直到立冬那日,金丝笼连同雀儿一起坠落在地上,雀儿伤了翅膀,至此乖顺了,也不怎么动了。
整日闭目蹲在笼子里,一日赛一日的萎靡。
显然,命不久矣。
“死了倒也自在。”姜云婵恹恹地自言自语。
夏竹望了眼奄奄一息的雀儿,又看了看瘦了好几圈的姑娘,心中何尝不担忧?
取了手炉,放在姑娘冰冷的手心,“姑娘何不对世子软和些,热络些,自己才好少受点苦啊。”
这已经是姜云婵在禅房里待的第三个月了。
世子不许姑娘出门,也不许外人靠近禅房,只安排了夏竹进出照顾。
这三个月,世子倒也变着法哄过姑娘许多次,可姑娘总是冷冷的,不搭理。
日子久了,世子也无话了。
两人在房里常是相顾无言,除了那档子事,听不到一丝动静。
许是世子也觉得死水一潭无趣,这个月夜里折腾得尤其狠,哪次不得叫上两三次水?
姑娘到底身子弱,夏竹怕她受不住,“姑娘还是先想法子出去才是啊。”
“我能有什么法子?”
谢砚把她关在这不见人的地方,日日向她索欢,说到底不就是想让她怀他的骨肉吗?
也许有了孩子,他才会待她宽松些。
可有了孩子,他们之间就有了割舍不开的联系,叫姜云婵如何对得起泉下的爹娘?
“避子药带来了吗?”
“姑娘………………”夏竹握了握衣袖里的小白瓷瓶,“这药性寒,姑娘日日服用,只怕伤了根本,将来想要孩子都不能了啊!”
“无妨。”
她已经这样了,哪还能期望将来相夫教子,天伦之乐?
姜云婵接过小瓷瓶,一饮而尽。
夏竹张了张嘴,可易地而处她也不知道现在的境地,该作何抉择。
她帮不了姑娘,只能想些法子叫她宽心。
夏竹从袖袋里取了几张绣样,递到姑娘眼前,“姑娘看看这花样可好?”
姜云婵懒懒的,没什么心思绣花,可余光瞟过手中的花样,不由柳眉一蹙。
五张绣样全是各式猫儿的形态。
白猫嗅花、白猫扑蝶、白猫打盹……………活灵活现的。
姜云婵依稀记得娘亲最爱猫儿,也喜欢刺绣,所以爹爹特意画了许多猫儿的双面绣样给娘亲解闷儿。
这些绣样和绣品曾在江南风靡一时。
只是后来爹娘过世,绣样也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连姜云婵都不曾留着爹的遗迹。
“你从哪儿得的?"
“姑娘还记得锦绣坊的老板娘薛三娘吗?三个月前,世子从姑苏寻了一批绣娘回来伺候姑娘,这其中就有薛三娘,这些绣样便是她收藏的。
三娘是个好人,听闻姑娘在慈心庵闷得慌,特意让奴婢把绣样转送给姑娘呢!”夏竹答道。
“她放着好好的绣坊掌柜不做,来侯府当绣娘?”
且姜云婵与这位薛三娘只是点头之交,她何以专门送礼给她?
薛三娘又是从哪儿得来的爹娘的遗物?
姜云婵疑惑不已。
夏竹倒不放在心上,“她在姜家的锦绣坊做掌柜,得这些绣样也不足为奇,姑娘莫想太多。奴婢陪姑娘绣花吧?”
“绣样确是极好的。”姜云婵那双死水般的眼中终于起了些许涟漪。
“衣箱里还有些布料,你且取出来。我们绣些鞋面、抹额,等爹娘祭日时,给他们烧过去,尽尽孝心。”
“好!”
难得姑娘愿意动一动,夏竹连忙取了针线,点了油灯。
禅房里,火光葳蕤,暖意徐来。
禅房外,却悄无声息下着一场大雪。
这场雪要比往常任何一年下得都要大,漫天风霜,笼罩着整个东京城。
盛景繁华,暂时被掩盖在了白雪之下。
街道上,风声呼啸,行人寥寥。
北城门口的茶铺卷棚里,烟雾缭绕,尚零星坐着几个茶客。
陆池拢着大氅,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咱们在宫里给先皇守了三日的灵,好不容易出宫,干点儿什么不好?非坐在冰天雪地里喝茶?”
桌子对面,谢砚指腹摩挲着茶杯,正出神地望着水面上的涟漪。
听得陆池埋怨,掀了下眼皮,“除了喝茶,陆大人现在还有旁的事可做吗?”
陆池一噎,正要争辩。
街头一声锣响。
“顾大人办案,闲人回避!”
旌旗鼓锣开道,虎头牌并列两排,威风赫赫的仪仗。
随后,一辆檀木马车经过茶铺,在白雪皑皑的街道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车轮印迹。
陆池嗤笑一声,伸了个懒腰,“是啊!我就闲人一个,能做什么?哪有新上任的大理寺卿顾大人忙啊?”
陆池并未克制的声音,轻易传进了马车里。
车帘被掀开,一个清俊的书生探出头来。
三个月的时光,顾淮舟又恢复做清秀小生的模样,只是衣冠排场大不相同,贵气了许多。
他自与叶清儿成亲后,便带着他娘一同来京投靠叶家。
叶家从前虽然官声不大,但家中长女是太子宠爱的侧妃。
圣上半月前驾崩后,太子继位,叶侧妃成了贵妃娘娘,叶家也因此鸡犬升天。
顾淮舟这位二女婿,误打误撞跟当今圣上做了连襟,身份地位今时不同往日。
圣上对这位亲信也甚是看重,前几日直接提他做了大理寺卿。
倒是谢砚,至今还在左都御史的位置,圣上迟迟不提升迁之事。
一夕之间,顾淮舟和谢砚平级了。
确切的说,顾淮舟这位皇亲国戚,可比谢砚这个辅君旧臣的地位高多了。
可顾淮舟毕竟曾经是谢砚的门生,一朝地位反转,再打照面时,他自己都颇为尴尬。
见着街边喝茶的谢砚,愣了须臾,遥遥点头示意。
谢砚稳坐桌前,淡然颔首回礼,继续品他的茶。
陆池瞧他神色无波,委实替他着急,“你知不知道,圣上和顾淮舟正合计着把咱们放在兵部、户部的人都给换了?你都察院的事也正悄悄过渡给顾淮舟?”
“正常,新官上任三把火嘛。”谢砚呷了口茶。
陆池一头雾水,“那你又知不知道圣上有意将内阁悬空,恐怕是想等顾淮舟成熟些,将这位置留给他?你我苦心经营数年,眼看唾手可得的位置,就这么转手于人,你也甘心!”
“有没有可能,李宪德从来没想过让你我入内阁?”谢砚不以为然摇了摇头。
从眼下的光景来看,当今圣上从前对谢砚和陆池言听计从,委以重任,只是想利用谢砚和陆池的手段、势力助他上位。
如今他坐上龙椅,第一个想除去的正是谢砚和陆池这样的垫脚石。
君主想要的是顾淮舟那样能办事又听话的臣子,可不喜欢名声势力太过强盛,难以控制的权臣。
陆池颓然叹了口气,“你说咱们为他鞍前马后忙活了五六年,算不算为他人作嫁衣裳?”
旁桌背对着他们的书生也在唏嘘,“你们说说,这谢大人和陆大人为国为民劳心劳力,还是太子少师少傅。如今太子登基,他们却什么也没捞着,倒是顾淮舟初出茅庐,不费吹灰之力就坐上了高位,啧啧啧!”
“要不说人还得看命呢!有些人啊做得再多,人家不把你放在心上。有些人啊,什么都不必做,照样贵不可言!"
书生们感慨着时运不公。
陆池听得心急又心酸,“咱们就这么坐以待毙?”
“顾淮舟命好,招人喜欢,我们拿什么跟人家争?”谢砚讪笑了一声,转身向店家,“我的八宝饭做好了么?"
“多放蜜饯少放花生少放糖,都按客官的要求做好了,您收好!”小二笑盈盈将食盒递到了谢砚手上。
谢砚起身掸去肩头的雪花,“行了,回去吧。”
“就这样了?”
陆池这才反应过来,谢砚喊他来冰天雪地里坐着,根本不是谈什么大事,是让他陪着等这家的八宝饭。
这家茶铺虽不起眼,但老板娘做的八宝饭甚得京城女眷的欢心。
谢砚又不喜食甜,俨然是给自己那小表妹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