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善于洞察人心的凤眸,因黎昭,一次次浮现迷离。
黎昭挣扎不开,索性仰躺在桌面上,自嘲笑道:“陛下想说的是歹毒吧。”
“告诉朕,发生了什么?”
“家事,无可奉告。”
面对愈发善变的黎昭,萧承额头绷起青筋,看似猎豹附身叼住了“猎物”,实则被“猎物”牵制。
打不行,骂不行,逼迫也不行。
他握紧扣在黎昭肩头的拳,指骨咯咯响,“为何针对黎凌宕、佟氏和黎?朕要听实话!”
黎昭瞪着他,眼白浮现血丝,解释如何?不解释又如何?前世伤害已成,心头留痕,不可逆转。
自黎家满门被屠,她不敢回想血淋淋的事实,不敢回想老妇人骆氏被黎凌宕推进水井溺水而亡的画面,不敢回想庶媳傅氏被黎凌拔掉舌头以泄往日愤恨的画面,不敢回想黎查被黎凌宕砍去脑袋只为摘下她颈上项圈取悦黎的画面,不敢回想
在国子监就读的庶弟被黎凌宕骗回侯府斩草除根的画面。
血淋淋的回忆,让她前世梦魇缠身,让她咬碎一口牙出卖尊严也要讨好,服侍萧承,只为报仇雪恨。
佟氏流掉的不过一个孽种,并非无辜的生命。那个在前世顺利出生的小东西,在侯府被当日,笑哈哈牵着佟氏和黎的手,说什么要像自己父亲一样,大义灭亲,做真正的男子汉。
这些是通过工部尚书宓然的描述形成的画面,是黎昭的噩梦,至今心有余悸。
她要黎凌宕名声尽毁、断子绝孙、妻离子散,势必要他们一家付出代价!
再说朝堂,祖父把持朝政,犯下君臣大忌,君想除掉这样的臣子无可厚非。但是,灭门一事,萧承虽然没有参与,但有着间接的关系,她没有办法越过前世血淋淋的悲剧,继续做萧承的笼中雀。
笼中的安逸,会让她愧疚自责。
思及前世,少女面露悲戚,无声泪潸潸,大颗大颗泪水自眼尾滴落在桌面上。
她憋红脸,捂住脖子,呼吸变得急促,痛苦不堪。
萧承立即将人拉起,轻拍她的背,不知这巨大的痛苦源自何处,可到底被痛苦感染,悲从中来。
黎昭虚弱道:“我要出宫,让我出宫。”
“你不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萧承心不甘,即便已经察觉到她处在失控的边缘,“朕要知道,你为何变成如今这般。”
黎昭狠狠睇向他,“如今这般歹毒、恶毒、狠毒,是吗?是不是?!”
“是!”
黎昭推开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朝殿宇外走去,“陛下想知道,就下令撬开臣女的嘴,如若不然,臣女恕难从命。”
等候在殿外的一排排宫侍看向苍白着脸色走出来的黎昭,欲拦不敢拦,只因殿内的帝王迟迟没有下令。
他们就那么看着黎昭离开,背影孤绝。
蓦地,众人听到殿宇内传来碎瓷的声音,敞开的殿门内,帝王宽袖一一扫过,琳琅满目的玉器瓷瓶成了一地齑粉。
许久过后,无人敢接近的殿门,走来一人。
绯衣革带,清风朗月。
是被帝王传召而来。
萧承从阴暗无光的大殿内回头,看向站在晚霞中的齐容与。
“朕问你,如何看待今日发生在黎昭和佟氏之间的事。”
齐容与没有装傻,“黎昭不会主动伤人,末将信她有苦衷。”
“有苦衷就要伤人?”
“那末将斗胆试问陛下,报仇雪恨是贬义吗?”
万一他们有不为人知的血海深仇呢。
萧承猛地抬眼,怔怔然咀嚼着齐容与的问话,须臾犀利消散,摆摆手将人屏退。
他躺在大殿的如意榻上,疲惫合眸。
混沌中,又梦见了中年的自己,去往司礼监探望年迈卧床的曹顺。
探望那个陪伴他最久的老近侍。
曹顺苍老至极,奄奄一息,气若游丝,问了他一个问题。
“陛下今生可有遗憾事?”
他坐在床边静默良久,缓缓道:“朕最后悔的事,是那时没有保黎淙,以致与黎昭没了修复的可能。”
曹顺叹道:“陛下当年若是保下黎淙......”
萧承从梦境中醒来,不知老宦官说了什么,耳畔只反复着一句话。
“保黎淙。”
**
从宫里离开,齐容与没有返回大都督府,马不停蹄赶往屠远侯府,却被黎告知,黎昭入宫后就没有回来过。
“姐姐会去哪里?”
齐容与思忖片晌,想到什么,旋身跨马,一骑绝尘。
晚霞在如屏的薄云上绘出朵朵红晕,像极了少女酡醉的脸颊,而少女何时会面露羞赧?
多半是面对心上人时。
薄云之下,黑马绯衣御风踏燕,奔向江边。
快到江边时,齐容与勒住缰绳,眺望波光粼粼的江面、杨柳依依的江畔,没有看到那人身影,他摩挲着缰绳,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然而,在一排水鸟迎霞齐飞时,他目光所及处,江面长桥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身影轻盈也清瘦,被晚风包裹,晚霞化为她臂弯艳色披帛,在酒黄的天色中,很是打眼。
齐容与跳下马匹,快步走向长桥,步子越来越快,健步如飞。
去见喜欢的人,当然要用跑的!
如雄狮奔驰在草原、如游隼掠过江面,一袭绯衣,衣料淅索,猎猎飞扬,在落日的一刹那,在少女转头的一瞬间,伸出手臂,用力将人揽进怀里。
两人因着冲劲儿,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却是同“频”步调。
黎昭来不及反应,呆愣愣的,感受到男子温热干燥的胸膛内,心跳怦怦作响。
在被人冠以恶名时,岁月教会我们要轻描淡写,要自我消愁,可身边若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信赖,还非要时刻坚强吗?
至少黎昭装不下去了,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她不是因重生变得坚强,而是必须坚强。
这一刻,所有的伪装轰然破碎,她闷头在男子的怀里,默默流泪。
以他的衣襟为帕。
齐容与拥紧浑身透着凉气的少女,大手扣在她的后脑勺上,没有问她刺激佟氏的缘由,只是抱着她,无声陪伴。
日暮渐渐黑沉,岸边亮起盏盏灯,照亮了长桥之上。
黎昭靠在齐容与的胸膛,闷声问道:“别人口中歹毒的我,你还要继续喜欢吗?”
齐容与笑笑,“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别人口中的你,明明已经很委屈了,就不要再若无其事地自嘲了。
“你怎知我委屈,而不是装委屈?”
齐容与稍稍拉开距离,用带茧的指腹,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因为我认识的黎昭,是个很好的姑娘。”
看着他的朗目疏眉,黎昭心里被激起的浮躁慢慢沉淀,她破涕为笑,睫上还挂着晶莹泪花,“几时了?”
“看样子,戌时过半了。”
“那错过戌时二刻的惊喜了。”黎昭妙目流转,故作遗憾,“是黎查为我准备的惊喜,可惜看不到了。”
提到这事,齐容与退后半步,弯腰盯着黎昭的眼睛,“属于你的惊喜,再怎样都不会错过,好事多磨,迟迟来,慢慢享。”
两人沿着长桥漫步吹风,黎昭暂忘世俗中的烦心事,恢复了鲜活的笑颜,直到步下桥头。
重回世俗,少女微着脸,故作轻松道:“咱们回去吧。”
可没等她走出几步,不远处的江畔,陡然炸开一团火花,花绽夜色里,璀璨如星雨。
黎昭望着一簇簇绽放的火花,意识到这是自己错过的惊喜。
齐容与扬起笑,拍拍黎昭的肩,大步跑向那边,脱去外衣,加入打铁花的行列。
铁花飞舞,美不胜收,比流萤的尾光还要烨然,吸引路人伫足观赏。
黎昭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漆黑的瞳仁映出铁花,更映出打铁花的青年。
她戏说想要璀璨触手可及,被他具象化了。
峰回路转,在遭遇六月送寒的一群人后,又遇到愿意为她三冬生暖的那个人。
又是何其幸运。
她心头的阴霾,在绚丽盛景前,骤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