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道年到来,方品顺与童璋两人一下变得热情又周到,亲自前去搬来了椅子,在门口摆好,奉上热茶才退下。
“七郎,吃茶吃茶,且慢慢道来便是。”贺道年率先坐下来,捧起了茶盏,摆出等着宁毓承交代的架势。
宁毓承心思微转,道谢后也坐了下来,放下文书,捧着茶盏暖手,说道:“今朝下了大雪,我没见过下雪时的麦地,便出城前去小李村的田庄查看。城外的雪比城中积得厚实,几乎难见麦苗,村中也难见人影。我以为雪下得太大,村民遭受到了灾害,
前去走访了几户人家。”
贺道年忙道:“瑞雪兆丰年,种地的村民会看天气,见到这般大的雪,无需出来查看,自会高兴不已,盼着来年的丰收。”
听到贺道年油滑打官腔,宁毓承只当不懂,附和了句是啊,“瑞雪兆丰年,地里的虫子都被冻死了,少祸害些庄稼,来年多少能多收三五斤粮食。只寒冷天气,不只冻死了虫子,老人与虫子一样,也随着去世了。小李村去世了五个上年岁的老人,
最年长的今年五十五岁。”
贺道年一愣,“唉!”他长长叹息,“老人多病痛,到了寒冬腊月,难熬啊!朝廷那边也难,官府亦没余粮赈济,只能盼着来年,老天保佑了。”
朝廷官府连赈灾,都要商议来去,何况事管穷。且宁毓承并非要让贺道年出面赈济。就算粮食送到他们手中,会先让大人与孩童吃,成为累赘,无用之人,照样得不到口粮。
宁毓承拿起文书低头翻阅,道:“有两个老人在下雪前,被他们的家人背到了山上的“老人洞”,说是待雪化之后,再上山捡尸骨下山安葬。家里穷,病弱干不了活,就成了家中的累赘。
贺道年看着宁毓承的动作,他想到自己病逝的亲生父亲,神色暗淡下去,一时没有作声。
宁毓承扬了扬手上的文书,道:“我觉着好奇,不知只是小李村如此,还是其他地方也一样,便前来府衙翻看往年的文书。”
“哦,不知七郎可有看出相同之处?”贺道年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我只看了三份,尚未看出什么。”宁毓承说道,他沉默了下,道:“我觉着看不出什么名堂,因为无论文书,还是户帖,记录得都太笼统,这一屋子,大半是一堆废纸。”
贺道年惊讶不已,反问道:“七郎既然才看三份,如何就能做出府衙留下往年的旧文书户帖,大半是废纸的判断了?”
“来往公函,这一部分有些用,可作为朝廷与府衙的施政见证。至于其他部分,"
宁毓承将手上的文书递到贺道年面前,指着上面的记载,解释道:“贺知府请看,这是三年前,江州府山阴县送到府城的文书,里面的内容是添丁数,报亡数。府衙根据山阴县的上报,按照丁户收取赋税。”
人丁赋税,是吏部对官员考核的重中之重,贺道年变得警醒起来,他唔了声,怀疑问道:“七郎是以为,山阴县瞒报漏报,留有隐户?”
“非也,毕竟隐户在前朝曾严厉惩处,到了本朝,至少明面上已见不到了。”
宁毓承并非要查隐户,仔细解释道:“添丁是指男丁,女丁不收取丁说,便没记载在内。报亡也是为了算丁税,徭役。婴儿夭折多,究竟几岁开始上报,并无统一的规定。女丁会在长大后,由里正添加在户帖上,或者等到嫁人后,再在夫家的
户帖上记上一笔。至于死亡的人数,何时死亡,年纪,死亡缘由,皆模糊不清。”
衙门皆是如此办差,只要长大的人丁有记录,去世后有记录即可。贺道年其实不明白,世家大族无论男女,出生去世自会留下记载。平民百姓不识字的比比皆是,何时生,何时亡,为何而亡,有甚重要之处?
贺道年心道宁毓承虽聪慧,到底年轻了些,缺乏为官的经验,他笑了起来,道:“朝廷要户帖,除去核计人丁,田亩,赋税,更是为了天下的安危,追查犯人。眼下的核计,并无不妥之处。”
“有句话叫做人丁兴旺,人丁包含了男女。富裕的州府,人必定多。比如京城,除去因为天子所在,汇聚了龙气,还因人人皆向往,人来人往,流水不腐,京城方能成为天下最繁华富裕之地。”
宁毓承停顿了下,他本想说为政一方,辖下的人丁数,就是辖下的钱粮。贺道年是聪明人,他喜欢多想,想多了,会以为宁毓承骂他无能,尽量说得委婉了些。
“水满则盈,人口增长到了一定时期,增长便会放缓,且并非人越多越好。这与当地的田地,粮食产量有很大的关系。要是地太少,养不活那么多人,肯定会发生灾难战乱。江州府属于比较富裕之乡,能耕种的地,早就已经全部开垦了,现在的
人丁增长,必定处于平缓期。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我没看到具体的数,现在户帖登记的人数,根本不准确。早已去世的人,并未如实做核计,新出生的孩童,也未计入其中。孩童出生,哪怕是有阿娘喂养,到了两岁之后,也要吃喝。不止
男丁,女丁照样要吃饭。婴儿从出生时起,无论男女皆如实登记,何时出生,何时亡故,因何而亡。能依照现有的田地,不但能更准确核算当地的赋税,还能看出各种异样。像是真实的民生,疾病,刑名等等,都能清楚得知。
贺道年愣了愣,将信将疑道:“人丁是重要,如七郎所言那般登记,真能看出那般多的门道?”
宁毓承肯定地道:“人可以说谎,准确的数额,却说不了谎。比如人丁的死亡,集中在某一个月份,比如三月。三月青黄不接,九成会是因为饥饿而亡,一成是因为意外,疾病。如果是在七月,粮食刚收成不久,则要考虑到天气,炎热的气候,
造成了大量的死亡,还要考虑到另外一点,就是疫病的蔓延。天气热,疫病最是容易传开。一般来说,出生与死亡的数,会比较相近,突然出现比较大的变化,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贺道年眉头皱起又松开,端着已经变凉的茶盏,装模做样吃了口。他不接话,只笑着夸赞道:“原来如此。七郎小小年纪,对治理一方说得头头是道,真是甘罗再世啊!”
记载得越细,对官员来说并不是好事。虽说可能出实际的政绩,但对官员的管束便越来越多,且考评更难混过去。
一看贺道年的反应,他肯定不会采用。至少他在地方做官时,绝不会将这个紧箍咒给自己套上。
宁毓承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对此并不太过失望。他详细告知,也是打乱拳,说不定贺道年就听进去了,为了求政绩,剑走偏锋呢?
“明明堂开办了算学工学班,我三姐姐,还有我的算学都非常好。算学里面包含了许多的学问,换而言之,佛家讲因果,算学则能算出因果,因从何起,结出什么样的果,都蕴含在了每一步的计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