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线杆上贴着乱七八糟的小广告, 现如今城市进行电路改造,规划之中,所有新建道路、楼房都将电线埋入地下,唯独在这挤挤压压、空间狭窄的城中村,才能看到蜘蛛网一样绕来绕去的电线。
墙面上贴着的白色竖长小瓷砖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忽跌落在地,惊得野猫沙哑一声叫,敏捷地跃上两旁的房。
风有点大。
有点冷。
杨全在车里等。
舒适的座椅和温暖的氛围让人昏昏欲睡,但优秀助理的素养和五倍工资让杨全抵抗住困意;他下了车,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略微提提神。
有老大爷背着手,拎一收音机往前走,里面放着粤剧,就这么悠悠地从杨全身边经过。
“其实在你心生绮念?时候,我就入??....唉,相公,你既怕又何必想,既想又何必怕呢……”
是《牡丹亭》惊梦中的第四场,《幽, 媾》,任白二位演唱。
杨全一个正儿八经的河北人,来深圳两年,也开始听起了粤剧。
*......
老大爷和收音机里的粤剧声音渐渐地一并远去了,火车的嗡鸣声仿佛震撼大地,而从这土地中生长出的黄钟枝叶蓬勃,绿油油的叶子间怒放着一簇簇的小黄花。
杨全低头看了眼手表。
嗯……………叶洗砚已经进去二十五分钟了。
该出来了吧。
本该出来的叶洗砚差点进去。
千岱兰恶狠狠地咬破他的嘴唇,她第一次强吻别人,凶恶得可怕,就像生于山林的狮子在撕咬另一只文明城市而来,西装革履的狼,她听到叶洗砚在叹气,不过那大概率是幻觉,因为现在对方的唇现在正被她死死堵住。
只是千岱兰想,他现在一定很想叹气。
那又如何呢。
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是她在上面。
在把自己闷到快窒息的时候,千岱兰才松开叶洗砚,她趴在对方胸口,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叶洗砚已经一只手放在她后脑勺上,另一只手掌心贴着她的腰。
“岱兰,我们换个地方,叶洗砚哑声说,“这里太??”
千岱兰不想和他说话。
她也不想告诉对方,这里的床单被罩都是一次性的,她只是为了省钱订这种旅馆,不是毫无安全意识。
叶洗砚不知道。
对于一个洁癖来说,这简直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可你知道吗,叶洗砚,我赚的每一分钱都那样艰难,我花的每一笔钱都必须精打细算。
会让你感受到排斥和不适的“脏乱”,是我的日日都在接触、打交道的地方。
千岱兰想,我现在是在亵渎一个高岭之花吗?
穷为什么可怕?
穷意味着比普通人更难维持体面,外出只能订便宜的酒店,读书时借口不爱吃零食来掩盖舍不得买,坏了的东西绝不丢,缝缝补补敲敲打打继续用,几件衣服穿五年,脏了洗洗了脏,磨损到褪色发白甚至有细微小破洞??
千岱兰可以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节俭,但在叶洗碗面前,她不可以。
把这些东西暴露给喜欢的人是很痛苦的事情。
她先前那么努力在叶洗砚面前保持体面,现在,千岱兰在他面前彻底撕开了自己的不堪。
千岱兰讨厌“喜欢”。
喜欢一个人会让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心。
已经是第三次了。
还是喜欢钱比较好,除非她主动花掉,否则钱不会减少。
Love is evil.
我讨厌因爱你而患得患失的自己。
“岱兰,”叶洗砚又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脖颈很烫,很热,汨汨的汗,“听话。”
“我不听话,”千岱兰固执,“这是我的地盘。”
欢迎你,叶洗砚,欢迎你来看,欢迎你亲身体验。
欢迎你看我的狼狈,欢迎你看我们的差距;语言是降维的,你想象出的贫穷和差距都太体面了,不如你现在亲眼所见。
外面的火车嗡鸣,敏锐的风挤进破旧门窗的夹缝,撩拨起窗帘颤颤。墙上贴着的海报上,大卷发鸡毛夹只穿三点的泳装美女涂大红唇,大方的身体,拘谨的笑。
千岱兰俯身,咬上叶洗砚脖颈。
他脖上青筋尝起来像那天喝过的龙舌兰,酸涩的柠檬汁,冷藏后的烈酒,冰凉的冰块,能将味蕾烧起来的盐粒。
被誉为墨西哥的灵魂,种下蓝色龙舌兰草,提取芯来酿造,八年酿出Tequila。
二十八年顺风顺水,无往不胜的叶洗砚。
千岱兰终于尝到了。
她脸颊滚烫,叶洗砚脖颈也滚烫,被那两颗小虎牙咬到脖子上的血管时,本能让叶洗砚想要推开她??人脖子上的经脉非常脆弱,野兽也常通过撕咬猎物的脖颈来使对方瞬间毙命。
他连偶尔的推拿时,都不会让旁人碰脖颈。
现在,千岱兰那尖锐的虎牙贴着他的血管,足以致命的亲昵与暧昧。
叶洗砚只是闭上眼,按住她的后脑勺。铺天盖地的茉莉气息要将他笼罩在其中,他在这一刻忽觉,纵使她是吸血鬼,要用他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供养,也是一件美事。
他仍旧认为这里并不合适。
“去我家,”叶洗砚说,“跟我回家。”
他从没想到这种情形。
在叶洗砚一开始的规划中,他应该是将千岱兰带走,和她好好谈谈,让她不要因小失大,服装店可以开,但不要把珍贵的精力全部用在上面;他已经给千岱兰订好了酒店,选了开夜床服务,还给她订了明天回沈阳的头等舱。
而不是现在,混乱的气息,糟糕的小旅馆,卫生状况堪忧,火车经过时的噪音,上了年头的房子还会有震撼感,下面冷冷的被褥隔着叶洗砚的衬衫贴上他的背,他所拥抱的千岱兰却是火热滚烫。
“回我家好不好,”叶洗砚放缓声音,他也有些迷乱,任凭千岱兰咬他的脖子,他只用手抚摸着千岱兰的头发,用商量的口吻同她说,呼吸不稳,尽量合理地劝导她,“那里会舒服些。”
回应他的,是千岱兰两颗尖牙狠狠的一口。
叶洗砚闭一闭眼,吸一口冷气,手掌收紧,紧紧地搂着她;原本温柔抚摸她头发的手也变了,变重,那尚残留染发剂味道的亚麻棕卷发蹭着他的下巴,他按住她后脑勺,不介意她更深地咬他颈部的血管。
疯了。
他竟然会在这种地方与她拥吻,竟然会在这种地方与她亲昵。
真是疯了。
“......这几把风疯了吧,咋还越来越大了......”
杨全自言自语,冻得瑟瑟发抖,实在受不了这破天气,搓着手打算回车里,他总觉今晚天气不太好,看起来随时可能会下雨。
已经半小时了。
杨全看时间,想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三言两语还解释不清楚吗?
叶洗砚进去这么久了,还没和千岱兰谈拢?
总不能吵起来了吧?
应该不至于。
杨全想到了昨天叶洗砚让他寄给千岱兰的礼物,感觉不至于;叶洗砚再怎么因为千岱兰骗他而生气,也只是气一气罢了,该送的东西还是要送的。
像狗被猫挠了鼻子,再气,也不会咬她,转头就又摇晃着尾巴去拱猫肚子了。
先上车吧。
杨全心中暗暗想,别冻感冒了;冻感冒事小,失去三倍甚至五倍的加班费事大啊!
他转过身,打开车门,渐渐变大的风裹挟叶子,撕扯掉了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噗一下呼到车门上,杨全忙不迭地用手背打掉,瞥见那上面印着的广告词。
「金木仓不倒,雄风傲视,让你的她惊喜连连,XX不断」
杨全丢掉广告,忙不迭从口袋中取出绵柔纸巾,仔仔细细将广告纸沾染到车上的灰尘擦干净,硬着头皮想,这种环境,洁癖的叶洗砚,到底是怎么进去那么久的。
他重新上车,百无聊赖地开始听英语歌,CD里刻录了十五首,从第一首听到最后一首起码得七十五分钟。
杨全希望,叶洗砚和千岱兰能在这个碟片播放完毕前出来。
?人都那么聪明,平时都那么理智。
再大的架也不至于猛吵个七十五分钟吧。
除却团队成员真犯了大错,杨全就没见叶洗砚生过多大的气;他批评人时也不带脏字,礼貌到言语都像是一种赞美。
这就是只属于文明人的阴阳怪气。
杨全打开音乐,开始听歌。
「We touch I feel a rush」
(我们互相抚,摸,像一次猛烈冲击)
We clutch it isn''t much
(我们企图控制,但远远不能)……………"
千岱兰想起和殷慎言看过的《大话西游》碟片,干燥的沙漠,邋里邋遢的至尊宝费力地去解白晶晶的衣服,却怎么都打不开腰带,最后白晶晶忽然间哭了,推开至尊宝。
到了这个时刻,总该有个解不开的腰带来让意乱情迷的空气恢复清醒。
千岱兰做好了怎么解都解不开叶洗砚皮带的准备,然后发现像他这样的人,大部分量身订做的西装裤非常合体,不需要额外的皮带??即使有,也只是装饰品。
哦不,或许也是一种防御,防御像今日这般的意乱情迷。
她会随时因为解不开而选择放弃。
这是千岱兰残存的理智,为自己设置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叶洗砚今天没有系。
千岱兰也只穿一条鹅黄色的宽松短裤,甚至是松紧带,比小裤的松紧带还要松,一扒拉就掉。
一只特有的南方大飞蛾噗通一声撞到摇摇晃晃的灯泡上,撞得灯泡摇摇晃晃,房间里一切的影子也随之晃晃悠悠,像渤海里的波浪,西湖中的晴光。
叶洗砚仰面看着坐着的她,她漂亮的亚麻棕卷发垂在他脸上,呼吸声是塞壬的歌声。
水手被歌声吸引,直到船只撞击到礁石,直到船体被摧毁、粉身碎骨,直到自己坠入深海中,落入黑暗,仍心甘情愿地献祭,跌落海底。
叶洗砚也不提回家的事情,他仅剩的理智只能支持他提醒千岱兰。
“你还在上学,不行,”他说,“很危险。”
千岱兰从床侧桌上摸出一小盒完整塑封的东西,赶在她撕开包装纸前,叶洗砚及时地拿走,用此刻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冷静去仔细检查它的外包装。
当发觉它的确是某品牌,且是新的、没被人任何人打开过后,叶洗砚竟松了口气。
他不该为此欣喜。
他应该希望它的确是劣质产品,应该希望它被人打开过,应该希望它有包装上的破痕。
这样才能以正当理由阻止这错误、失控的亲密。
他该将千岱兰带回家。
他该送千岱兰离开。
一定是疯了。
叶洗砚清楚地知道自己疯了。
疯到迫不及待。
“型号不合适,”叶洗砚尽力控制着,告诉千岱兰,“这盒是普通号码。”
“管它呢,”千岱兰说,“反正又勒不断。”
You must be a sorceress cause you just
Did the impossible gained my trust
(你一定是个女巫,因为你确实得到我的信任)
杨全打了个哈欠,突然听到外面惊天霹雳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下车,想看看现在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仰起头,通过两栋楼之间窄窄的缝隙,看到那浓暗的天色,柔软的乌云密布,沉沉挤挤压压。
变天了。
云天间,忽落下一道粗壮的闪电,用力撕破苍穹,如大树深植入土地的粗壮根茎般,向四周迅速蔓延,紧接着,那狭窄天空处骤然一闪,一震,铺天盖地的轰隆隆雷鸣由远及近,震慑大地,恍若天谴。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地上,噼噼啪啪,淅淅沥沥,泥土泛起湿润的潮气,黑色的野猫发出凄厉尖叫,掩盖住楼上吵闹声,大人打孩子的哭声。
杨全打了个寒噤,飞快躲入车中。
老板怎么还不下来。
他愁眉苦脸地想。
雨夜开车很危险啊,这雨水再大点,路况不好,可就不好再走了啊。
......Blood-sucking succubuses what the f*ck is up with this
(嗜血的女妖,来*吞噬我)..………」
铃声打扰到叶洗砚,被吞噬的他不想接听,但那铃声执着地响个不停,从此刻窄桌上那揉成一团的西装裤口袋里。
一抹鹅黄在揉成大饼的西装裤对角线上。
比起那个刺耳聒噪的声音,叶洗砚更注意需要他扶住的千岱兰。
千岱兰已经骑不动俯在他胸口,长长的亚麻棕卷发落在他被扯掉一颗纽扣的白衬衫上,染发剂的味道混合着茉莉汁的香气,对气味敏感的叶洗砚本该不喜染发剂的刺鼻味道,此刻,他却觉得这种刺激性的气味能让虚幻的茉莉汁香气更加真实,
被不合适橡胶所箍的不适也是真实。
她是真实的。
体温真实,气味真实,所触真实,紧切的联系是真实。
太过理想化的美好总显得虚幻,如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夹杂其中的一点酸苦辣咸,才能让人有切实落地感。
苦楚衬托了甜美,恶魔映衬了神仙。
此刻沉沦于痛楚的绝不止叶洗砚一人。
千岱兰将脸埋在他脖颈间,下巴抵着叶洗砚的衬衫,在这个心跳相贴的拥抱中,忽然无声落泪。
叶洗砚双手收紧,下巴抵着千岱兰的额头,轻轻地蹭一蹭,如安抚小孩子一样,轻轻以手拍她的背。
“好了,好了,”叶洗砚说,“别哭了,我们慢慢来,好吗?别弄伤自己。”
"...... It''s like an explosion everytime I hold you wasn''t joking when I told
(爱会爆发,每当我抱紧你;真的,我要告诉你
You
take my breathe away
(你带走了我的呼吸)
叶熙京的电话打到杨全手机上,问为什么叶洗砚不接电话。
躲
在车里避雨的杨全,聪明地说叶洗砚晚上很忙,可能是没时间。
全程没提千岱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