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周五晚七点半,狭窄的小店,热腾腾的炖菜,小鸡肉炖烂糊了,一夹,肉干干净净地全部脱离了骨头,掉进干巴菌菇熬煮的浓香汤中。
冷啤酒开了一罐,千岱兰一口吞,爽得打了个寒噤,听见殷慎言问:“花四五千块钱买一个包,你疯了?”
“不是疯,"千岱兰纠正,“是必需品。”
殷慎言看着她。
“下个月去上海的培训,店长只带我一个人去,”千岱兰说,“她特意说了,要我穿得漂亮些。
殷慎言说:“你穿什么都一样。”
“你听不懂话外音吗?”千岱兰认真地告诉他,“我知道我已经很漂亮了,但店长这句话的暗示,是让我穿能撑场面的衣服、带能撑场面的包。”
殷慎言不置可否。
他烟瘾很重,小方桌上放着一盒打开的烟,抽出一根来,本想含在嘴里,看到千岱兰盯着他的眼睛,又放了回去,无奈地将打火机抛到桌上。
“你们店不是有内购吗?”殷慎言问,“怎么不带自己店里的包去?”
“不行,”千岱兰摇头,她说,“衣服可以,但包不行......预算有限的情况下,肯定要一个认可度更高的品牌包。”
JW的衣服,因为独特的设计和材质,在国内一线的女装品牌市场还能站得住脚,但包就不行了;一千块衣服和一万的包,一万的衣服和一千的包,人基本都会选择前者。
毕竟衣服是消耗品,而一个包,可以用五到十年??如果保存得当,样式经典,用上二十年也不成问题。
能消费得起Chanel包的人,未必能消费得起它们家的成衣,也是这个道理。
殷慎言眉毛都不抬一下:“喜欢什么样的?我明天带你去买。”
“我只是和你随便聊聊,我付得起这个钱,"千岱兰说,“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要找你借钱吧?”
“我的钱留着也没用,”殷慎言看她,“虽然不太理解,你想要,我就给你买。”
“我有钱!”千岱兰掰着手指,快乐地数,“我每天都去超市买打折后的菜和肉、水果、面包,自己做豆浆做早餐吃,不吃零食,去公立图书馆看免费的书......省了一年多,加上奖金补贴,刚好是一个包的价格。”
殷慎言又开了一罐啤酒:“疯丫头,省一年多,就为了买个包?如果我是你,这笔钱就留着买好吃好喝的??去秀水买个A货算了,我看都长一个样,谁会去看你包真假?"
“你认为都长一个样,是因为你没怎么接触过真包,“千岱兰说,“你当我没想过啊?我都特意跑秀水去看了,看了好几家呢,他们卖几百块上千的,还说是什么最高版本,其实都能看出来假??尤其是五金,颜色不对,假的都太亮了,也太黄。”
殷慎言突然说:“你做这个工作,确实不好。”
千岱兰侧着脸:“什么?”
“我说过,你卖这么贵的东西,天天看这个,看那个,时间久了,也只认为贵的东西好,”殷慎言说,“一件衣服两三千,一双鞋子两三千,渐渐地,你就会感觉两三千不算贵,两三千也算不上什么??但这是你接近半年的房租,也是你半年多的
伙食费。”
千岱兰说:“我又没说两三千块很少。”
“但现在的你已经看不上几块钱的T恤,也看不上十几块的裤子,”殷慎言说,“一年前,干这个工作之前的你,还和我说店里卖三四千的裙子简直是抢劫,一年后的现在,你已经能眼睛不眨地和我说,准备去买一个四五千的包。”
千岱兰直愣愣地看他。
“当你个人能力追不上你膨胀的欲望后,你会变得痛苦,”殷慎言说,“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开始想着要怎么走捷径。”
千岱兰问:“你什么意思,小树?”
“我没别的意思,”殷慎言问,“你这个月和多少个男人吃饭,红红?”
“我能请的,都是对我有用的,”千岱兰直接说,“我想升副店长,但副店长不单考察业绩,还要求管理能力和上边的人脉运作。上个月,我请马泉吃饭,是因为他妈在JW高层,可能能说得上话。”
“现在只是请吃饭,以后呢?”殷慎言盯着她,问,“如果有一天,他要你做他女朋友,跟他上床,他就给你升副店、升店长,你干不干?”
千岱兰愕然。
一股强烈的愤怒、被羞辱的耻恼从胸口溢出,还有难以言喻的委屈和痛苦,她的手先于大脑做出行动,没有泼酒,她直接上前,砰砰两拳,砸了殷慎言的眼窝。
“和你聊天怎么就这么气人呢,我就纳闷了,“千岱兰气得发抖,指着骂他,“你的嘴怎么搞的,和那盖大酱缸似的,又臭又硬!咋,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给个鸡窝就窝在那儿下蛋呢?我敞开了和你聊,你还真就蹬鼻子上脸,让你进屋暖和暖和
你还上炕了!我该你的吗?你就转着圈儿地给我犯贱?"
骂到后面,她眼睛里也憋了一汪泪,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抄起筷子继续吃。
她用的方言骂,侧后方有一桌客人看过来。
那一桌在最边缘,阴影处,有个男人笑出声,千岱兰恶狠狠地回瞪一眼,察觉到对方在坐轮椅后,又转回脸。
“……..…红红,”殷慎言说,“别哭了,手疼了没?”
千岱兰不理他,坐下,埋头吃完米饭和鸡肉;殷慎言两次拿出烟,又慢慢放回去,他一直看着千岱兰,直到她重重地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干。
两只眼窝被千岱兰锤红了一片,他像没事人,看千岱兰的眼睛有隐隐的懊悔。
“郭树,殷慎言,”千岱兰说,“一个唾沫一口钉,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了。别提现在,将来,以后,我就是要找一个有钱,长得帅,有能力还专一的男朋友。”
殷慎言又恼又怒:“哪怕对方是个八九十岁、快死的老头子?”
“快入土的我都不嫌弃,那样更好,“千岱兰干脆地说,“我还能直接继承他遗产,怎么样?”
她一直在看殷慎言。
说的半真半假,也有气话,故意的气话,她知道怎么刺殷慎言的心。
殷慎言扯着唇角,僵硬极了,似笑非笑:“我还能怎么样?肯定是恭喜你得偿所愿呗。”
“那你记得今天这话,"千岱兰眼窝里的泪水在打转,强行睁大,不让它掉出来,“别到时候又来阴阳怪气。”
殷慎言难得什么都没说,他终于将烟衔在口中,打火机点,点了三次,都没着。
烟和打火机被他一并烦躁地丢进垃圾桶。
十月了,天气转凉,千岱兰在T恤外罩了件深灰色的连帽外套,长牛仔裤下,依旧穿着殷慎言送她的那双运动鞋。
特步的,白色为主,有一种明澈的蓝条和鹅黄条做装饰。
当初殷慎言拿到奖学金后,去广州看她,陪她去专卖店一块选的鞋子。
饶是主人再怎么爱惜,穿了这么久,洗洗刷刷,也不复最初的纯白干净,泛了陈旧的微黄,脚后跟处的内里磨得要起毛绒绒的边线。
殷慎言定定看她,终于开口:“红红,能不能别只考虑有钱人做男朋友?”
“怎么?”千岱兰声音发闷,“不考虑有钱考虑什么?考虑你吗?”
一个碎掉的鸡骨头茬,小小的,掉在白白米饭碗中,她想将它挑出来,但筷子太粗了,而它太细小,怎么都夹不住。
想忽略掉,也不可能。这样一个小小的鸡骨头茬,若无其事地吞下去,也会在不易察觉的地方,冷不丁地划破她的食道。
“别开玩笑了,”殷慎言的脸明灭不定,只看着她的身影,“我这点钱,哪里能入得了你的眼。”
说完后,他大口吃饭,口腔,舌头,那些说出自卑又自谎言的器官,都在火辣辣地痛楚,许久后,殷慎言才意识到,他吃了一大块生姜。
他沉默地生生吞下去。
“吃饱了,”千岱兰放下筷子,她说,“明天还要上早班,我先走了,再见。”
殷慎言去结账,开发票,出门后,看到千岱兰背着双肩包,在月光下慢慢地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近一个月,千岱兰都没遇到叶洗砚。
有天,忍不住问了雷琳,雷琳说,这几天叶洗碗没来俱乐部,都是请王庭去他家那边教网球。
“有钱人住的小区就是不一样,”雷琳艳羡,“小区里面就有网球场,业主随便练。”
千岱兰说知道了。
也是这时候,千岱兰才意识到,叶洗砚似乎是生气了。
一叶洗砚为什么生气呢?
??因为利用他去找张楠、张柏说情?可那天吃饭时,叶洗砚已经暗示他知道了,且告诉她,下次可以直接说。
显然不是这件事。
??可除了这些,最近千岱兰基本没和他接触过。
尤其是上个月,金九银十,有几天她忙到脚掌都站麻了,回到家后要用热水泡好久的脚才能缓和。
幸好雷琳大方地送给她了很多舒筋活血的药膏,好像是叶洗砚送给王庭的。
赚钱都来不及呢,千岱兰哪里有心情去开罪他?
叶洗砚却真的和她保持了距离。
这是千岱兰面临的第一大人际危机。
比惹一个重要人物生气最可怕的事情,是千岱兰完全不知道对方在为什么生气。
甚至,她给叶洗砚打电话,试探着问他想不想出来约混双,叶洗砚都客客气气、礼貌地告诉她,他最近忙,暂时不约比赛了。
千岱兰懊恼极了。
这可真是无从下手。
期间叶简荷女士还光顾了两次。
她是那种所有销售都会喜欢的客人,出手大方,也会耐心听千岱兰的建议和推荐,结账也干脆。
有一次,临时有事,问了千岱兰,能不能给她送件裙子过去??那件裙子是真丝的,薄薄两层,容易皱。
叶简荷女士要开会,急着穿,千岱兰担心酒店的熨烫服务出问题,熨好后,请了半天假,几乎是捧着防尘袋里的裙子,打车为叶简荷女士送到酒店??那裙子送到手上时,一点褶皱都没有,光滑平整,如流水般自然垂下。
满头大汗的千岱兰就这么撞到同时给母亲送文件的叶洗砚。
叶洗砚给她递了一瓶水,让她别着急。
千岱兰还以为已经和好了,试探着问他下次要不要去吃饭。
“抱歉,”他仍旧很礼貌、生疏的婉拒,“最近事情多,可能抽不出时间。”
无论如何,和叶洗砚这样一个大佬闹僵了关系,都是极大的损失。
只是千岱兰也抽不出太多精力在这件事上,她知道叶洗砚的家在哪里,知道他的客厅能看得到玉渊潭和中央广播电视塔。
但她不能贸然地上门,也不能订礼物送过去,那样太没有边界感了??毕竟,叶洗砚和她最深的情分,也只是她前男友的哥哥。
叶熙京依旧会给她写信,信封中夹着他拍的照片。
晴空下的绿草地和游船,阴雨天的剑桥傍晚,昏黄的灯在地上积水的反射,有着油画般的质感;建于16世纪的学院建筑,古老的庭院,壮丽的河畔,波光粼粼的叹息桥……………
他还给干岱兰寄来了一条有蓬蓬裙摆的花裙子,鹅黄色的底子,满是紫藤花的图案,说很适合她。
千岱兰收在柜子里,读英文小说读到头昏脑胀、想要呕吐的时候,都会打开柜子,摸一摸,看一眼。
她不是没想过,攒够了钱,参加高考,再去校园中读书。
不一定非得读高中,千岱兰每年都会看高考报名的政策,确定自己可以以社会考生的身份报名,参加考试。
但那样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至少,在她读书的四年、或者更长的时间,能让爸爸妈妈不用打工,也能舒服生活的钱。
还有爸爸,颅内高压压迫眼球,这件事总要解决;妈妈的医药费和疗养费;沈阳和铁岭的冬天太冷了,不利于肺的恢复……………
钱,钱,钱。
千岱兰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她在灯下记账,算自己一点一点攒到的钱,不自觉看一眼桌上的试卷,是寒假时在沈阳买的一套高考模拟。
已经做完了。
数学均分125。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JW店里,因为店长麦怡将这次进修学习的机会给千岱兰,店里其他店员嘴上不说,心中还是不满的。
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上,副店长名额迟迟不公布,悬而未决,谁也不知道麦怡会推荐谁??
资历更深、人缘最好的Luna,还是业务能力强、火爆开朗的Emma?
还有流言悄悄说,或许是Ava。
因为她家境富裕,哥哥在JW的上海总部工作,安排自己妹妹来这个店里上班,可能本来就是“大小姐来体验生活”,或许副店长这个职位,也会在运作下给她。大小姐镀镀金,以后更方便往上走。
Luna私下里也问过千岱兰,她和店长关系好,知不知道店长想选谁?
千岱兰为难地摇头说不知道。
Luna又问:“脚好点了吗?”
千岱兰捂着嘴唇,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约好来看新品的客人来了,我却因为脚伤而去医院,白白丢了大单,Luna无奈地叹气,“上次看你不想说,也就没问。唉,一份工作而已,客人选导购,又不是导购选客人,报复心这么强……………”
千岱兰眼睛闪闪:“谢谢你。”
“你背后又不是没人,还帮了店长那么大一个忙,"Luna怜惜地问,“何必吃这个亏?我要是你,有证据有什么的,早就把那人带店长室去了。”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千岱兰笑着说,“可能她就是一下子糊涂了。”
Luna愣了一下,笑:“你就是心太好了,现在糊涂,得过且过;以后她真当了副店长,给你穿小鞋子,你怎么办?”
“凉拌呗,"千岱兰转移话题,“对了,Linda姐呢?听说去年她也进修了,我想知道一般都做什么………………”
JW的总部在上海。
每年,每个店里都会有统一培训进修的名额,一般情况下,时间在七天到十天左右。
所谓的培训进修,除却固定的上课培训外,还会组织一些其他的活动,比如参观JW的面料工厂,服装工厂,手工坊,等等。
一切食宿和车马费,都由公司承担;考虑到导购离店、无法销售拿业绩提成,还会给额外的出差补助,一天三百元。
千岱兰在店长麦怡建议、询问雷琳后,买了一个Speedy 25,经典老花,植鞣革手柄,可背可拎。
这也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毕竟真皮、尤其是小羊皮的包需要珍惜的爱护和定期护理,而这个包,除却植鞣革部分,就算是淋雨也没有问题。
她现在需要一个品牌传播度广、大众一眼就能认出,且皮实、不用精心打理维护的包。
出发那天,千岱兰坚持上完早班,从店里和麦怡一起去机场,Beck又开始阴阳怪气。
“不知道公司统一订的酒店怎么样,”他说,“毕竟Mila常去的那家酒店,可是贵得很???呃啊!!!”
后面的话没说完,因为千岱兰一个箭步,一拳砸到他颧骨上。
Beck被打得后退一步,震惊看她。
完全没想到千岱兰连袖子都不,上来就是打。
现在是午饭时间,店里除了Beck,只有Linda和店长麦怡,后面两个人听到动静,匆匆看了眼,一看是千岱兰打Beck,互相对视,又默契地走开,各做各事。
“嘴巴贱得受不了就自己扇扇,我就帮你这一回,”千岱兰说,“下次再胡说八道乱造谣,我把你牙全打掉。”
Beck捂着脸,眼睛都被打红了:“你.....你!你竟然打人!!!怎么这么野蛮?”
“我乡下来的,就是要对主动犯贱的人野蛮,"千岱兰笑着说,“怎么?动不动就提奢侈酒店的事情,是很羡慕吗?”
Beck从牙缝里挤出来脏话骂:“我羡慕你个臭,婊子,Bitch??"
“嗯?”千岱兰扬眉,“动不动就将婊,子挂在嘴边,看来他们说得都没错。”
“什么?什么?"Beck问,“谁和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