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冷,又行山又开车,加上周茉中午吃得心不在焉,此刻见满桌子的丰盛,顿时生出一种风雪夜归人的疲倦与饥饿。
刚坐下还有些收敛,吃到后面,鱼锅里炖着的热气让她面颊泛红,人也跟着熟络了,说:“这个就叫小黄蘑吗?从来没吃过这么鲜的菌子!”
食客的情绪价值是对厨子最好的嘉奖,留克兴致上头地给她讲解,末了被楼望东淡声戳穿:“你真当她没吃过?中午还上了一盘。”
言下之意让他别再夸耀了,但周茉愣了下,问他:“中午吃过吗?”
这下嫂子掩唇笑了笑:“她喜欢的这盘黄蘑是望东上山挖的,她怎么会记得其他小黄蘑呢?”
隔着热腾腾的蒸汽,周茉眼睛一下被晕出了雾,有些无措地又夹了块肉,说:“这个也好吃的。”
楼望东的视线在雾中看了她一眼,她的睫毛一眨,低下了头。
这时嫂子给大家倒酒,周茉想到晚上要开车,又不好拒绝,就搁置下酒杯,眼角的余光看见楼望东也没碰酒。
“这可是新鲜的羊肉,多吃点暖和!”
留克一谈到吃的就热情似火,周茉忽然想起什么,眼珠子转转,说:“不会是羊羔肉吧?昨天我从乌沙妈妈家出来,她因为买家把五月龄的羊羔吃了,很伤心。”
留克是楼望东的朋友,乌沙跟楼望东是兄弟,或许他们也认识。
这时楼望东的乌瞳在水蒸气中微凝,依然看着她。
留克喝了口酒,说:“她难过的,是无法决定被丈夫卖掉羊羔的生活,而不是这只羊羔。”
周茉微怔,眼眶被水汽终于雾得发热,往后避了避,说:“那您认识乌沙的话,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留克愣了下,看向周茉:“你找他?”
她眼睛放大,仿佛看到希望般点头。
而这时,留克眼神看向楼望东,目光在两人间转了转,有些结巴地“噢”了声:“你是乌沙的朋友?”
“可以这么说吧……你们能联系到他吗?”
留克和妻子对视了眼,女儿在婴儿桌前看电视,“呀呀”地挥起了手,嗓音稚嫩地喊:“坏人坏人!”
电视里正播着动漫人在山里砍树的画面,留克说:“上回山里来了一个车队,砍了好些树走,也说是乌沙的朋友,哼!我还想找他呢!”
这时大嫂在旁边劝慰:“树都割了,还能怎么样,你就别总生气了。”
周茉一听,皱眉道:“这是违反了《森林法》,按规定是要承担修复责任的。”
她话落,留克有些愤怒地说道:“那怎么弄?他们人都不见了,上哪儿承担?”
周茉放下筷子说:“树不会起诉人,所以通常由法律规定的机关负责,比如生态保护部,遇到这种情况就向他们反映。”
听到这段话,大嫂皱了皱眉:“那反映到什么时候有效果?一天抓不到人,树还能回来呢?”
周茉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生态部也有责任保护林场,如果毁坏人没有在规定期限内履行工作,就由机关进行修复,费用再向这些砍伐人追讨,这样问题就不会耽搁在那里了。”
留克和妻子一听,顿时了然地“噢”了声,频频点头:“这样子好。”
周茉说:“那我把上报电话给你们,加个微信?”
嫂子忙起身去找手机,听见留克说:“别找了,让望东把名片发给茉莉不就得了。”
这一声“茉莉”叫得周茉一愣,扭头看向留克,听见他笑:“望东刚才说你叫这个名字,怪好记好听的。”
热气将她的脸熏得有些红,她抬眸看向楼望东,男人此时靠坐在椅背上,一双眼睛比刚才盯人更狠。
周茉眉心微微一颦,盯着她做什么,她又不是餐桌上的肉,吃不了的。
“我没她微信。”
开口的是楼望东,惊讶的是留克夫妇。
“咳咳咳咳??”
留克自己呛了口酒,嫂子心领神会地抽纸巾给他擦嘴,这下连带着女儿也呛奶了,嫂子忙得团团转,周茉一下不好提醒加微信的事。
但关于乌沙的消息还是联系不上,不过科普了森林法,倒不算白忙。
这时留克拿起酒杯,虚空朝楼望东碰了碰,周茉刚拿起筷子,就看到楼望东长身微靠桌,右掌虎口一张,拿起白酒杯。
周茉目光蓦地抬起,男人就坐在她对面,仰头时,锋锐的喉结在黑皮脖颈中滚动,他喝了酒,今晚不走了。
晚上的阿尔山堆起了雪,风吹门框。
留克的妻子给周茉准备了一个房间,她进去后,楼望东刚好经过门口,周茉忽然想起件事,走出去唤住他:“你有多一件外套吗?”
男人眉头凝了凝,目光往房间望:“被子不够暖?”
她依旧问:“所以你有多一件吗?”
男人走到挨近门的衣架把外套拿给她,不经意说了句:“明天还回来。”
所以没有多一件。
周茉毫不犹豫地将厚大的冲锋衣抱在怀里,雪岭云杉的气息包裹着她,嘴角一弯:“谢谢,晚安。”
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告诉她,被拿了衣服,就跑不了了。
至于明天他跟不跟自己去绰河源镇,就看这道朋友关系是否建立有效。
周茉这一晚依然没有睡好,独在异乡的异客,身处茫茫雪山中,总是生出找不到归宿的不安感。
第二天一大早,她酸着眼睛醒来。
洗漱好后,看见在厨房忙碌的是留克的妻子,她对周茉说:“桌上有奶茶和点心,面马上就好。”
周茉看到饭桌上有几盘炸肉和黑色的肉干,以及坐在桌前的大男人??楼望东。
她把冲锋衣挂回了近门的衣架上,对他说:“早啊。”
然后分了碗筷,给自己的碗里倒了热奶茶。
这时男人靠到桌边,左手搭在桌沿上,右手拿了块盘子里的肉干吃。
周茉喝了热奶茶,肚子暖乎乎的,看到楼望东吃,自己才动手,说:“我们又吃又住的,你跟留克大哥结账了吗?”
说罢她咬了口肉干,不是硬邦邦的口感,是咸香有嚼劲,她眼睛一亮,听见楼望东说:“结了。”
她问:“这是牛肉吗?”
他勾了下唇,清晨醒来的男人,神态里多了雪松似的慵懒,说:“熊肉。”
周茉牙齿僵了僵,忘了咬。
楼望东唇角的笑加深,说:“在鄂温克族有个传统,吃熊肉的时候,要学乌鸦叫。”
周茉眼睛张得更大了,手里咬了一半的肉干不知该放下还是进嘴,低声慌张问:“为什么呀!”
“让熊以为是乌鸦吃的,不找你算账。”
周茉咽了口气:“这吃熊肉犯法啊……”
楼望东眼角微挑地靠回椅背,双手交握搭在腰腹上看她。
周茉感觉自己大约真是吃了熊肉的缘故,浑身有些火热。
抬手压了压眉眼,低头夹着嗓子叫了两声:“啊……啊……”
楼望东望着她,眼睫一低,笑意溢了出来,然而在他反应过来自己在笑的一瞬,瞳仁微微一滞。
紧接着眉头拧起,倏忽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气时,衣袖让人一牵,像风筝线被拽住了。
侧身,周茉坐在原位仰头看他,红着脸说:“楼望东,现在轮到你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