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尘埃杂事(2 / 2)

汴京小面馆 小雀杏 4978 字 5天前

爪儿隅头说是山丘,不如说是“曾经的山”。历史上,汴京外城的大小爪儿隅头和夷山,数百年来都因黄河泛滥被不断淤平。到明朝时这三座山,甚至已不如河床高了,但此时还算有些坡度,虽一眼望得到顶,还勉强有几层楼高吧。

汴京地势低洼,常常遭受水患。这地方有谚语叫:“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

如今看着非常繁华的汴京城,其实是在唐代汴州城之上十米建起来的。唐朝的汴州早已被泛滥的黄河深埋......而唐朝汴州,其实又是在魏国大梁城之上十多米的土地建起来的。

黄河每泛滥一次,开封的地势便会被抬高一次,到后来,连本来能称为“山”的三座山都不见了。沈渺祭拜完后,也曾站在这小山坡上遥望,忽然便在想,这三座山,最初时不知有多高呢?

后世她也曾来过河南,从不知开封竟然有山,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它们早已和开封悠久的历史一起,深埋在地下了。

沧海桑田,竟就在眼前,这样的感觉好奇妙。

青山已不在,可她却透过漫长时空,又再次望见了青山的轮廓。

正感慨呢,沈渺已逛到自家坟地与漏泽园的交界处,忽然发现漏泽园倾倒了的烂篱笆墙里,有一条在树下甩来甩去赶虫子的马尾巴。

沈渺探头再一看,便看见了那只眼熟的劳斯莱马,它被拴在漏泽园旁的槐树下,身边没有其他人。

许多人家的坟地都在自家田里,爪儿隅头上除了沈家人埋在这里,便只有漏泽园里那些数不胜数,客死他乡的阴魂了。

九哥儿为何来漏泽园?他家应当有宗祠家庙才是。

谢独自一人蹲在角落里。

他正随着面前被风拂动盘旋而起的灰烬抬起头,眼底眉梢有些怅然。

谢诏藏在床下地砖里的所谓证据,他已掘开读过了,其中惊心动魄不必赘述,最难过的是谢诏写下被人暗中挑断手腕后,他还去为徐先生一家收过尸。

当年,徐先生一家三口的尸身被暴露在漏泽园深处,随意堆叠在一棵老槐树下,没人为他们敛尸。哪怕是徐家本族人,都被杀鸡儆猴了一般,根本无人出头。

谢诏断了只手,单手掘了一天一夜,终于刨出一个坑,才将他们都入土埋葬了。那徐先生的女儿才十来岁,吐得满衣襟的血,嘴唇乌紫,瞪着一双天真的圆眼,至死不曾瞑目。因尸体僵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完整放进土坑。埋好

了,不敢立碑,只用石块在槐树上做了些记号。

因此谢祁来此,说是祭奠徐先生一家,其实也只是在一处连凸起的土包都没有的泥地上烧点纸钱,聊表心意。

香也不敢点一根。

纸钱烧完了,将地上的灰踢干净,谢祁默默地走出漏泽园。刚走到马旁,还不及松开缰绳,他便与沈渺清澈干净的眼眸对上了。

他一怔。

沈渺先笑:“冬至大安。”

谢祁胸膛里沉甸甸的心顿时轻快起来,他弯起眼眸,深深一揖:“沈娘子,冬至纳吉。”

沈渺福了福身还礼:“九哥儿怎会来此?”

“为我阿兄祭一个敌人。”“谢祁走上前来,直接跨过了漏泽园那年久失修的篱笆围墙,瞥见沈渺篮子里剩下的香烛,“沈娘子也是来祭奠的么?”

“嗯,我爹爹阿娘,还有祖父母都在漏泽园旁边。那边那头,便是我们家的坟地。”沈渺倒不觉着寒碜,老实作答。

沈家原本便是小民,自家坟地在公墓边上也很正常。尤其沈家也就沈渺与沈大伯两家人,人丁稀少。沈祖父母与沈家爹娘葬在这里,说不定在下头还能交到不少天南地北的鬼友呢,应当不会寂寞了。

谢祁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又道:“既是娘子的家人在此,相遇便是缘分了,我也去敬一炷香。”

沈渺正好也要回去接湘姐儿和济哥儿,便带着谢折返回去。她看着他拈香点蜡,虔诚恭敬地敬了三炷香。看着他弯下腰时,风来了。

沈渺一直望着他被山风吹拂得飞扬起来的衣袂,微微地翻着卷,心里也泛起阵阵暖意。

之后四人便结伴走下爪儿隅头。

湘姐儿和济哥儿在后头摘花草,一边拌嘴一边玩闹,见了父母的碑,他们哭过了,那深深的思念似乎也跟着留在了坟茔上,能更轻松往前走了。

沈渺与谢祁走在前头,也低声问了他科考是否顺利、家中是否平安。

谢祁温声说:“都好,今年考题简单,我做得比往年顺遂,家中虽有些忙乱,但也没生什么乱子,我先前在家中帮衬,故而没来寻沈娘子,劳沈娘子挂心了。”

考题简单?沈渺眨了眨眼,铺子里院试结束后涌入了好些边吃汤饼边哭的学子,都说难得很,难不成九哥儿正好压中题了?

不论如何,总归是好事!

她松了口气,很为他高兴:“那就好!逢凶化吉!”

谢祁心尖微热,便也想问问沈渺这几日可好。

谁知沈渺忽然刹住脚,猛地便朝边上灌木丛去了,她抓住一根藤蔓,又顺着藤蔓找到了藤蔓底下微微隆起的根部,兴奋道:“这是葛根!”

葛根可以用来做葛根粉,用来勾芡,还可以用来做布丁,用葛根粉皮炒腊肉也很好吃,是个一物多用的好东西。

她从腰后拔出镰刀便准备开挖,看着藤蔓那么粗,底下葛根应当不小呢。

谢祁自然也跟着去帮忙。

沈渺挖得很小心,在确定葛根位置后,用镰刀从距离葛根植株上头十几寸的位置开始挖,轻轻刨开表层土壤,再逐步向葛根球靠近。这个过程要尤为小心,若是刀直接砍到葛根,便容易把葛根砍断了。

挖了两刻钟,终于把两只手才能抱住的大葛根完整挖了出来??完美!

这葛根又大又沉,谢祁便顺理成章地帮着送沈渺回家去,又顺理成章地将马背上背负的行囊袋取下来,掏出了用麒麟的毛与彩线捻在一起,做出来的一副挂屏,虽然小小的一个,但谢家绣娘手艺精湛,绣得十分传神。

沈渺惊讶地接过来,几乎爱不释手,这绣得好精美啊,放在后世,非要几千上万元不可。

她又忙将麒麟勇捕鼠的事告诉了谢,没想到他竟然不惊讶,还眉眼温柔地道:“在谢家它不仅会捕鼠,它还会捉撞灯的蛾子、茶婆虫(蟑螂)、蟋蟀,还会爬上树教训偷食樱桃果的鸟雀。”

哇,这么说起来,麒麟还是三花警长呢!

麒麟已被顾婶娘完猫归沈,它正蹲在菜畦里撒尿,见到谢祁在门口,甩了甩爪子上的泥,喵喵喵地跑了过来,一骨碌躺倒在谢祁脚边,翻了个滚,露出肥美的猫肚子,熟练地让他挠。

沈渺也一起蹲下撸猫,揉着猫咪那毛茸茸的肚子,她侧头问道:“它还是最喜欢你了,如今事情了了,你要接它回去了么?”

谢祁摇摇头,眼神微微一躲:“家中还剩些杂事,还是暂住沈娘子家中吧。”他或许不日也要搬来附近了,那麒麟还搬来搬去做什么呢?

之后,谢祁便告辞了,虽有些想留在沈家吃饭,但冬至大节,他也得回家团圆,而且他这样一个外人留在沈家也不合适。

可他不知为何心里还是有些不舍,于是红着耳朵,将袖子里卷起的数九消寒图也给了沈渺,低声道:“这是我前日画的,九尽桃花开,愿娘子今冬安乐,寒消春来。”

他先前不拿出来,是因为他其实画了两幅,心里期盼着能与娘子一起消寒。

但又莫名有些紧张,于是犹豫着直到此刻才取了出来,壮着胆子说了些欲盖弥彰的吉祥话。

沈渺没多想,笑着接过来,还从怀里掏出十枚铜钱:“喏,润笔费。”

谢祁一怔,之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点点头,便从沈娘子手心一枚一枚捻起还带有她体温的铜钱,再一枚一枚地扣紧在自己的掌心里。

指尖触到了沈娘子的手心,而他的手温与铜钱上的残温相拥,相融,又渐渐消弭。

谢礼终于肯翻身上马,只是骑在马上仍不住地望着她,再开口,声音温热而暗哑:

“我走了。”

“天寒,沈娘子先回吧。”

沈渺点头,却还是抱着消寒图站了会,想静静目送他策马离去,但他走了一会,忽又勒马回头对她摆手,似在催她进去。

但直到谢过了金梁桥,她才扭身回院子里。

小院里,湘姐儿抱着麒麟的前爪唱着童谣,一人一猫舞蹈般扭来扭去。

济哥儿与陈?又在研究那《宋刑统》,见他那钻研劲头,沈渺都想寻个日子提着束?去讼师那儿为陈?拜师了。

唐二与福兴在灶房里备晚食的菜,阿桃在教有余怎么自己编辫子,两人的身影被灯拉得斜长。

沈渺将消寒图放回自己的房间,又把麒麟的挂屏挂在了床头,她这原本没什么装饰的屋子,立刻便因此而显得温馨了不少。

她拍拍手,进灶房开始做菜。

今日冬至团圆夜,除了吃馄饨汤,怎能没有宋人挚爱的羊肉呢?就像后世遇着大多节日都会吃饺子一般,宋人遇着大多节日,哪怕是贫家,都得割几两羊肉以示重视。

她订了一只小羊羔,白日她出门去祭奠父母时,唐二已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只大锅,烧上一大锅水,手起刀落地杀羊了。

沈渺虽没见着,但她一进来,福兴便眉飞色舞对她描述:“唐二太厉害了,他杀羊,就那么一把小匕首,一刀割破羊的脖子,再一刀便开膛,开始剥皮,果真一刻钟都不到,便剥下来一张完整的羊皮。上头连血点子都没沾上,地上也干干净净,

羊皮他已拿去屋顶上晒了,这羊肉也分割好了,只等着沈娘子回来料理。”

沈渺笑道:“这羊现杀现煮,真不需怎么料理,咱们今日就学胡人的吃法,只备一些盐和韭菜花酱,吃手把肉!喝鲜甜的米酒!”

冬至夜,围着炉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