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冬至馄饨(1 / 2)

汴京小面馆 小雀杏 5079 字 5天前

梁迁来时,正值冬至。

有俗话说“冬至大如年”,在宋朝也是如此。这是个足以堪比新年的大节,官家要率领文武百官前往南郊祭天,祈求上天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老百姓家中也会祭祀先祖、吃团圆饭、走街访友。

但此时,冬至既不流行吃汤圆,也不吃饺子。

宋人在冬至,最应节的食物,竟是馄饨,也就是带汤的薄皮饺子。不过,宋朝时馄饨与饺子,似乎还未完全分家,还属于傻傻分不清的时期。

被沈渺改行去烤鸭的福兴正好擅长做这个,可算能好好露一手了。

冬至前一晚,沈渺便将冬至歇业的小木牌挂了出去。这是家家户户团圆的大节,不仅济哥儿得了一日,沈渺也得了沈大伯的口信,让她们三人一同去祭拜沈父母与沈家的祖父母。

沈家父母与沈家祖父母都葬在沈大伯名下的一块祖田里,在外城一处叫爪儿隅头的小山丘上,听说风水还不错,但所处的位置便有些热闹了,正好临着“漏泽园”??那是大宋官府建起来为客死无归的异乡人收敛尸骨的公共墓地。

沈家是沈祖父一代才迁居汴京的,祖籍据说在山高水长的夔州(重庆奉节),沈祖父生前闭口不谈自己在远方的族人,也从未回去探亲,他发家后更径直在漏泽园边上买了一块地,以示从此沈家这一脉要在汴京落地生根的决心。

因此沈家没有自己的宗祠,也没有什么族谱,只有汴京城官营公墓边一块家族坟地,祭祀起来没别家那么麻烦,打扫起来也方便。

沈家坟地平日里都是沈大伯一家维护,听闻他专门买了个奴仆在爪儿隅头山上守墓,平日里打扫拔草、擦拭牌位,每逢大节便会请香点灯,供奉祭品,好让父母与兄弟在下头不至于饿肚子。

但冬至不同,亲人子嗣绝不能缺席,沈大伯前几日便派家中伙计来告知沈渺祭祀的时辰了,让沈渺姐弟三人辰时前便要到他家中,两家人再一同出发,不得迟误吉时。

又交代沈渺也要自备好酒肉果蔬和香烛纸钱。

沈渺自然应了。

在沈大姐儿的记忆中,她出嫁前好似也是每年冬至和正月初五去祭拜沈家祖父母,清明反倒被认为“阳气不旺”,沈家在清明只祭祀土地神,与后世大多清明祭祀扫墓的习俗略有不同[注]。

因要出城扫墓,沈渺冬至那日起来的特别早,睁开眼时外头的天还是漆黑的,而火炕与被窝又实在太暖和,她呆呆地望着黑天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起来穿衣。

从棉被里谨慎地伸出两根手指,先感受感受外头冰冷的空气,再以迅雷不及掩耳将里外衣物都一股脑拽进被窝里去。

直到衣服都被火炕烤得暖烘烘的,她才躲在温度还未流失的棉被里飞快地穿上。

推开门时,一抬眼便望见了屋瓦上的霜,院子里的水缸也冻上了一层薄冰,拿棍子戳一戳,才裂成几块,漂浮在水面上。

家里还静悄悄的,大人孩子都还睡着。

沈渺呵着气,往灶房走。

灶房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片昏黄的烛光,推门走进一看,福兴已经在灶前熬汤、包馄饨了。

“沈娘子起来了,快来烤烤火。”他手里还捏着手擀的馄饨皮,回头笑着对沈渺道,“坐着等等,一会儿就好了。’

“你几时起来的?怎么不多睡会儿?”沈渺走过来,坐在小板凳上,握住火钳捅了捅炉膛里的灰,“那今儿我来帮你打下手。”

“刚起来,也没来早。”福兴憨憨笑着,扯了扯身上围着的粉白色碎花围裙,他两只手臂上也套着与身上围裙同一块布裁下来的碎花袖箍(袖套)。

这都是阿桃做的。沈渺正好有一块碎花粗布压在箱子底里,似乎是老早以前便买来给湘姐儿做衣裳的,也不知怎的压在箱子底下便忘了。前段时间为了收纳夏季衣物时才找出来,但寻出来时已有些坏了,那料子还被衣蛾和皮蠹虫咬出了好几

个洞,气煞人也。

阿桃为了不浪费,便把这料子裁了给每人都做了套围裙袖箍。

于是福兴今日便穿得格外粉嫩嫩。

除了粉嫩的围裙,今日过节,他还穿了厚实鼓囊的新棉衣,虽是普通褐色的棉布,阿桃还给他袖口衣领都绣了福寿纹,取他名字里“福”之意。

这会子,福兴便一边包馄饨擀面皮一边与烤火的沈渺闲话。

“我原本那主家,官是不高,但家里吃食很讲究。家里的老夫人不爱吃大角子,说皮厚,馅儿拌得再怎么好,也不如馄饨。她便教我做馄饨,先要把馄饨皮擀得纸薄,拎起来能透光,包起来透肉,这才算好。还有那馅里的肉,要一点点剔去筋

络,留下鱼脍般绵密的精肉,再用酒壶底子打城肉泥,打到黏着壶底要使劲才能拔起,才算好。汤也得用老母鸡、猪筒骨煨汤,要这样做出来的馄饨汤,她才能满意点头。”

沈渺听了都觉着好吃。

不过她爷爷以前教她做馄饨没那么讲究,是直接拿滚水做汤底,什么都没有,放调料也全凭手感,东抓一把紫菜、西抓一把虾皮,挖一点葱油,撒点盐、鸡精提鲜,馄饨烫熟捞出后,便将这汤热热地淋上去,若是馄饨提前包好冻上的,做起来

五六分钟也就好了。

瞧着随性粗矿,可偏偏吃起来味道真不赖,汤味鲜亮、清醇,她特爱吃。

福兴前主家那是十分精细讲究的做法,所以一早便得起来熬汤底了。

说话间,福兴已经包好了一簸箕的小馄饨,个个都是胖乎乎的身子,还拖着纤薄的皮衣,投入水中活似一只只白色长尾金鱼。

他起身,用长筷子拨动汤水,怕馄饨上下翻滚时粘锅,一边搅动着,还与沈渺又说起这段日子的汴京新闻:“娘子,昨日街上好似便没见有军押送犯人了,想来这些案子要结了。”

他前几天出门正好撞见押送犯事郭氏族人的囚车,作为亲眼看着自己前头那主家败落流放的仆人,他一开始瞧着那一辆辆装着人的囚车从面前驶过,心里还有些不落忍。

直到他在街边人群里站着看了一刻钟,那查封抄没郭氏家产、田产的骡车箱子坐箱子,脚都站酸了这车还没望到头,他那一点不忍又飞了。

他还在心里骂自己:他一个当奴仆的,不过十二两就叫牙保卖了,还替人操这门子心呢。

于是也不看了,转身回来了。

沈渺认同地点点头,既然这两日街上清静了,想必官家估摸着是彻底抄完了。

但谢家和冯家好像不在这次查抄的范围里。沈渺这段日子也打听到了,官家细数了以郭家为典型的七大士族共计五十几项大罪,这些姓氏的族人有在朝为官的全都免官;有犯罪的,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回京;甚至有些被判为首恶的,还被禁

锢三代不得科考。这旨意如今已颁告天下,算是把那些上榜的士族狠狠钉死在耻辱柱上。

郭家那些鱼肉百姓、恶意争水投毒逼死人的族人与奴仆几乎都被叛发配岭南,而薛家相同罪行的犯人却流放到幽州、莫州、瀛洲等北方边境州府。

听说发配到岭南的犯人便是去船坞里当纤夫,流放北边便是去修长城。

至于为何分两头扔,福兴倒显得很有经验:“那郭家的祖籍一定在北方,因此将他往最南边送;那薛家祖籍只怕在南边,所以便将他往北边送。我前主家便是如此。”

这流放分配还挺科学,否则北方回北方,南方回南方,那流放不就成回快乐老家了?沈渺先是点头,之后想起来福兴的前主家也是如此,不由惊讶:“你前主家这样爱吃鸡和馄饨,竟不是南人?”

“不是啊,他们祖籍是京东路德州的,德州人没有不爱吃鸡的。至于馄饨,原是从角子化来,也并非南食。”福兴疑惑地挠挠头。

沈渺被他这么一说便想起来了,她穿之前其实一直以为馄饨是一道在南方水乡里孕育而生的食物,但后来她跟外公探讨美食的沿革与历史时,外公好似提过了一嘴,如今很多南方的食物,都是随着魏晋“衣冠南渡”,才渐渐在南方流传演化开来

的。

馄饨的历史说法也很多。

有人说馄饨其实与汉人对匈奴的憎恨有关,相传当时北方匈奴部落中有浑、屯两个姓氏的首领,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汉朝边民对其恨之入骨,于是用肉馅包成角儿,取“浑”与“屯”之音,呼作“馄饨”,要把他们吃了泄愤......但这个故事可信度太低

了。

直到唐朝,馄饨都还叫“骨咄”呢,古时发音也与现代天差地别,沈渺后来认定这八成是骗小孩的传说。

也有人说,春秋战国时期,便已有馄饨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来宋朝那么久了,宋人对饺子馄饨一类带馅的面食都深爱而不能自拔,这街上的馄饨挑子数不胜数。

没一会儿,馄饨都浮了起来,福兴使用竹捞把馄饨捞起来,先给沈渺盛了一碗馄饨。

“沈娘子先尝尝,一会儿济哥儿、湘姐儿他们起来了,我再煮新的,否则馄饨皮太薄,汤水泡得太久,会糊成面片汤。”

沈渺依言接过来,先尝一口汤。

他煮的馄饨汤一出锅便带着股浓浓的鸡汤鲜味,汤色也是浓而不浊,熬成了半透明的奶黄色,淡黄色的油珠散在汤面上,喝起来又清又醇又浓,这馄饨的精华似乎全在这一碗汤里了。

再吃一口馄饨,皮香滑,肉弹牙,嚼起来像吃肉丸子似的,真是不错。当初在牙保面前,福兴说自个做馄饨,果然没骗人。

之后一勺馄饨一勺汤,沈渺没几下便吃光了。

“真的好吃,做起来虽麻烦些,但汤鲜馅更鲜,你这馅应该不止用了豕肉,定还夹了些鸡肉,是么?”沈渺夸赞不已。

福兴却因此话瞪大了眼:“沈娘子的舌头真灵,我只混了一丁点都叫你吃出来了。”

沈渺便道:“这加了鸡肉的馅儿吃起来嫩一些,也比纯豕肉的清爽。”而且鸡肉的回弹也比猪肉好,要想揽出这样肉丸子一般的口感,必然是加了鸡肉的。

福兴又谈起鸡肉香馅的馄饨,因香菇本身所具有的独特风味,与鸡肉包起馄饨来也格外鲜美。

没错,香菇百搭!

就在沈渺要与福兴就馄饨谈到天荒地老之时,院门忽然被敲响了。沈渺便让福兴继续包馄饨,她自个裹上围脖,戴上护耳胡帽,去开门。

原本以为是顾婶娘来还猫??先前是沈渺以貌取猫了,麒麟竟是个灵活的胖子!飞檐走壁抓耗子毫不含糊。据顾婶娘说麒麟几日来已经逮着三只了,逮住了它还挺得意,咬到顾婶娘面前来,摁着耗子尾巴玩,玩够了才下口咬死。

它这样能干,喜得顾婶娘给它吃了两顿肉,它现在还气势汹汹地在顾家上班,大有让这耗子一家鼠都灭门的架势。

沈渺想着麒麟小小年纪也算就业了,不愧是她沈家猫。但门一开,哪有猫啊。清寒的日光中站着的却是身材微胖,背微微佝偻,头发花白的梁迁。

沈渺虽对官家的五两银饼印象深刻,但还是忙将这贵客迎入院中,在避风的廊下请他安坐,干脆让福兴再下一碗馄饨来:“梁内官怎么来了?天寒地冻的,时辰又那么早,一定没吃朝食吧?快喝碗汤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