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沈渺闻言弯了弯膝盖就站起来了,顺便悄悄往前头瞄了一眼。
两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结实的小黑胖子前后错开几步,在内侍的引荐下,正往园子里去了。
没看到正脸,但还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鲁王追着两个将军去了,像小尾巴似的一会儿缠着这个一会儿缠着那个:“岳将军,我可以跟你去兖州打金狗吗?求你了!再不成,小郗将军你收了我吧,我打辽狗也行啊。”
“殿下,打仗不是儿戏。刀剑无眼,太后娘娘与官家都不会让你去的。”这是苦口婆心的岳腾。
“殿下,什么叫再不成?难道臣在你心里就是个岳将军的替身?”这是幽怨起来的郗长景。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俩都是国之栋梁,我心目中最好的将军,本王就是想先去兖州看看,再去幽州嘛......”
“唉,臣不如岳将军,臣知道。"
“......小郗将军你以后能不能少看点话本子?一张嘴说得话叫本王浑身起鸡皮疙瘩。”
再之后便听不见了。
梁迁谨慎地等贵人们都走远,才站直了身子,对若有所思的沈渺、呆若木鸡的唐二、两股战战的福兴道:“娘子,我们也快些进去吧。”
沈渺直到这时才清晰地知晓自己是要给谁做饭。
过来路上她还在想也不知这梁内官的是大内哪个贵人身边的内官?要宴客的又是哪个皇亲国戚?
如今全清楚了,就是那堆猜测的贵人堆里,最不敢猜,还最贵的那个!
唐二与福兴颤-抖着嗓问沈渺:“娘子,咋办啊,我俩没想过这辈子还要做御膳啊!"
他们粗手粗脚的,怎能做御膳呢?
沈渺心想,她也没做过。
“你们别怕,一会儿我来掌勺,你们只管像在家里灶房那样帮衬我便是。我想官家请我们来也不是为了吃御膳的,他应当是想吃些不同的。”沈渺冷静了下来,“照常做便是了。”
唐二和福兴相互搀扶着,见沈渺镇定,那七上八下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两人抹了一头虚汗,腿总算不再打摆子,与渺一起进了玉津园的内厨膳房。
里面已侯着好些内侍厨役了,见梁迁带着他们进来,都躬身行礼。
梁迁严厉地交代厨役要全听沈渺的吩咐,不许误了官家的要事,又转头对沈渺温和道:“娘子,这便托付给你了。今日匆忙,要劳累你了。”
“应当的。梁内官放心,我这便开始。”沈渺拿出博带绑起袖子,将头发全都包进头巾里,自己用胰子仔细洗了手,也让福兴和唐二都去狠狠洗一回手,把指甲缝也得抠得一干二净。
她挑了一把最顺手的刀,翻了翻刀花,按照与梁迁约定好的食单,行云流水地开始做菜了。
梁迁看沈渺一口气烧起三口锅,冷静地发号施令,忙而不乱,做菜速度极快,手也极稳,便暗自点了点头,交代了等候传菜的内待几句,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玉津园引汴水入园成池沼,又于池中筑浮岛,建亭台楼阁点缀其间,遍植银杏与枫树。这也使得玉津园秋景殊绝,此时正好满园木叶转色,银杏叶黄,枫栌火红,美得如火如荼。
赵伯昀御驾到时,郗长景和岳腾应付嘎嘎直叫闹着也要去边关的鲁王已身心俱疲,当赵伯的高大黑胖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迈入水阁,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臣弟拜见皇兄!”
“臣叩见官家!”
赵伯的摆手让起,笑着入座:“两位将军赶路辛苦了,快坐,无需多礼。阿珩你没胡闹吧?”
“没有没有。”鲁王赶紧撇清,乖巧地坐在下首,“最近读书,博士们都说臣弟字有长进,能写得大小一致了。”
X16"......"
回头给那几个为鲁王讲学的侍讲博士多加些俸禄吧,实在辛苦了。
梁迁忙上前询问:“陛下,可要开始传膳?”
赵伯昀点头:“传吧,朕与两位将军边吃边谈。”
梁迁又忙下去安排了。
赵伯昀挥手屏退了其他侍奉的宫侍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后,便微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郗长景:“小郗将军,你有个同胞妹子不是嫁给陈郡谢氏了么,你可知你那妹婿,今儿竟自称有罪,特地宫门求见,前来辞官了。”
郗长景打心眼里不喜欢那个靠脸拐走妹妹的妹婿,至今都还未释怀,那可是他的妹妹!但看在妹妹与外甥的面子上,他又挤出一个无奈的笑来:“臣那个妹婿没什么才能,早该辞官了。”
年轻时他那妹婿便软得好似面团,除了一张脸能看,很听纯钧的话、写得一手好字、文章写得不错,家世清贵、家风严正,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
“他这回倒是开窍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谢家旁支背地里占了好些民田,又有不法的奴仆作威作福,是他管家不严,故而求朕严惩。”
赵伯的畅快大笑,他一直等着看在他动手之前,是否会有世家识相对他彻底服软,本来希望寄托在冯家身上,没想到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是谢家。
说着,赵伯昀便话锋一转,笑意一收,冷冷将自己的打算透露了出来:他要趁此机会一举打掉士族最后的脊骨,打得他们只能在皇权下苟延残喘,再也直不起腰来!
之前,父皇还在时,便想着为他削弱士族,日后他登基后便能顺顺当当。但却因太过急切酿出了不少冤案,这或许便是逼迫河东四大豪族:薛秦徐美都选了晋王的缘故。
他们谋朝篡位时,也没对他心慈手软。而他登基三年并没有斩尽杀绝,已算仁慈了。
赵伯的早就打算好了。
日后对士族抄家没田所得,一分三,一份充盈国库,一份充为军费,最后一份用来凿空西域。
“之所以将你们叫回来,一是为了让你们举荐几个得用之士卒,随团去西域;二是此事关系到两位将军的亲族,朕自当与你们分说明白。三呢,也是为了让你们回来探望家人,再陪朕好好过个年。”
赵伯的说着说着又冰雪消融,眉眼带笑。
“朕要与二位将军一起蹴鞠!”
岳腾长兄的遗女嫁去了冯家二房,他听官家如此说,却眉头都不动一下,只诚恳直白地道:“官家所言,臣明日便与侄女说明白。”
郗长景原本心里大惊,但想到妹婿会自请辞官,官家又言他开窍了,只怕对谢家的投诚还算满意,便又松了口气。于是也笑嘻嘻道:“臣倒是省事了,谢家全族皆忠于官家,臣已不必多言了。”
话说到这儿,宴客的目的也已达到。
鲁王一边听一边都灌下几杯茶了,赶忙有眼色地插了话:“皇兄,饿了。”
“菜来了!”梁迁适时地撩开围幔,底下端着漆木托盘的内待已鱼贯而入,他眼尖瞅了一眼,这娘子有些功夫啊,官家与将军谈话也就两刻钟功夫,她竟已做好了三道菜了么?
第一道是冷盘,龙井虾仁。虾仁经焯熟冰镇,以茶水冰镇,是清爽鲜美的开胃小菜。
第二道便是炙鸭,是沈记做好了带来的,如今应该在炉子上稍热了热,面饼软和,鸭肉温热。
第三道菜赵伯的都没留意,他看到鸭便两眼放光,与两位还不知如何食用的边关将军大力推介起来:“两位将军不知,这汴京城里新开了一家鸭店,做得一手绝妙好鸭!快尝尝,那鸭店的娘子,手艺卓绝,二位一定没吃过这样美味的炙鸭。”
岳腾还好,速食汤饼还未传到兖州,他便学着官家的样子包了鸭子放入口中,果然吃得满嘴喷香!他这样不好口腹之欲之人都不禁点头称赞:“的确是好鸭!”
郗长景却是知晓汴京城有个沈记汤饼铺的,幽州的汤饼作坊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之后妹妹在信中也常常提起那娘子,说是又聪慧又勤快手艺又好,只是…….……怎么汴京城那么多姓沈的厨娘么?
怎么又有了个开鸭店的沈娘子?
他疑惑地卷了一块鸭肉放入嘴里,鸭皮香脆油润在他口中咔嚓作响,鸭肉爆汁,混着那酱,那饼、那葱丝,实在是超出他预料的好!果然,能入官家眼的鸭子,一定不是普通的鸭。
“的确美味。”郗长景一连吃了几个,吃得胡子都湿了,也吃得言语匮乏竞想不出如何形容,心里恍惚道,这位鸭店的沈娘子和那汤饼铺的沈娘子莫不是两姊妹?
都是一身好手艺啊!
鲁王早在宫里蹭过他那嗜鸭皇兄买来的烤鸭了,因此面上并不激动,只是包烤鸭熟练又快,一连吃了七八快都没停,十分有经验,不能说话,多说一句便少吃一块,得专心闷头吃烤鸭。
赵伯昀见郗长景与岳腾都喜欢,也有种遇到知音的满足之感,大手一挥,对梁道:“你去与那沈娘子说,再烤个几只来,给两位将军包上,带回家去!”
梁迁犯了难,他多次前往沈记购鸭,想多买几只都没有,因此也知道沈渺鸭子不足的烦恼,便老老实实说了:“……..…如此这般,这白鸭子十分不足,沈娘子又不愿用次等的麻鸭,如此下来便只能每日供应二十只,她也想自己买地养鸭,正寻呢,
又偏生听闻一件惨事,吓得不敢租用官田。”
于是将郭家的伎俩也说了。
“混账!”赵伯昀顿时拍案大怒,震得烤鸭都弹起,“好一个郭家,在朕眼皮子底下也敢要这等花招,可恨,朕还以为他们果真向好了,没想到全是蒙骗朕的!”
郗长景忙停了筷子,安静又乖巧地坐好。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官家,只见官家的黑脸怒得胡须炸起,显得更黑了,可不知为何,眼底却还闪动着些许兴奋,恨不得起身鼓掌叫个好似的。
这郭家的事儿。
官家......应该早就知晓了吧?
岳腾是个纯臣,没有派系,虽然和冯家有姻亲关系,但也从不为冯家说话。因此面色平静,继续默默卷烤鸭吃,还瞥了眼梁迁,心里也在想,梁大?这为官家搭台唱戏的功夫,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沈渺不知道上头的那些纠葛与风波,因今日是匆忙赶鸭子上架,她只能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做饭,一心一意想把这宴席做好??不努力不行啊,这是皇帝啊,她看多了那等影视剧里一言不合便将太医和御厨拖出去斩了的情节,心里还真不敢
大意,不得不拿出浑身解数来做这次宴席。
速度与质量,经过训练是可以兼得的。上辈子在爷爷身边,她便被当过两年炊事兵的爷爷练过速度??三十五分钟,四菜一汤,大锅菜五十人份,是她的最高速度。
那么急,爷爷还非让她炒糖色。
不过,她还真炒了。
爷爷吃一口她的红烧肉,勉强满意,还说:“这有什么的,就算在野外架锅搭灶,也得炒糖色。’
沈渺便把那时候的功夫全拿出来了??红糟肉、鱼头豆腐汤、香煎走地鸡、孜然扇子骨......做完一身汗地窝在灶台边,这样冷的深秋,她拿个扇炉膛的大蒲扇对着自己直扇风。
唐二与福兴跟不上锅铲子都抢出火星子的沈渺,早看得目瞪口呆了,之后又被沈渺喊得陀螺般团团转,其他厨役更是如此,连对沈渺好奇说闲话的功夫都没有了。
最后一道牛腩煲出锅,内厨膳房里顿时瘫了一大片。
梁迁匆匆进来时,也吓了一大跳。
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软瘫在各个角落,两眼无神,好似一缕缕魂魄正从嘴里升起来似的。
“沈娘子?”他试探一叫。
沈渺默默抬起头来,眼神也有些累。
“官家遣奴婢送来此次操持宴席的金银,还道......”梁也看出渺尽全力了,官家与两位将军都是吃一道便一道,又有鲁王这大胃王,吃到最后一桌子菜几乎分光了,这在寻常宫宴上几乎是不会发生的。
他笑出一脸褶子,奉上一个荷包,也传来官家的口谕,“官家说,沈娘子的鸭子会有的,略等几日罢了。”
这话怎么和九哥儿说得差不离?沈渺听了心里犯嘀咕,但还是双手接过了小荷包,也多多谢了梁迁的好意,等乘车回去后,她才满怀期待地打开荷包。
之前与梁迁约好的是定银五两,做好后尾银也给五两。但那时她不知道请客的是皇帝啊!
今日她又使出浑身解做这顿饭,那梁内官看起来很满意,还夸了她好几句,那应当能得些奖赏吧?她满怀期待,带着对皇帝的刻板印象,畅想皇帝怎么可能会小气,一定会多给………………
她僵住了。
敞开的荷包里只有一块五两的银饼。
一文不多,一文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