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人挤在那平板牛车上,缓而晃地出了城。
秋景果然还是要四季分明的北方好看,但若是论过冬难易,在没有暖气的大宋,自然又还是南边更易生存了。
江南、岭南一带四季青葱翠绿,冬日里也有许多花开,暖如春日,尤其岭南,这时节只怕还热得穿单衣、铺凉席、打蚊子、吃凉瓜呢。
自然也很难体会到,一叶知秋的变化。
沈渺坐在牛车上,牛拉着车慢慢从外城门门洞里出来,驶上驿道,视野一下开阔了。
天高云淡,郊野金黄,枝叶尽染秋色,驿道上满地皆是飘零的黄叶。有些人家的院墙上探出一截硕果累累的红柿子树枝,小柿子一颗颗挂在枝头,像是小灯笼似的,瞧着格外可爱喜庆。
再走得远些,驿道两边便全是麦田了。田地里也有好多正忙着冬麦的农人,八月刚忙过收麦,如今又紧赶着种冬麦,这一年最紧要的时节农户家不论男女皆下地劳作,小孩儿也不得闲。
好些孩子光脚在阡陌田间上奔跑,将衣衫卷起来,满地摸、满地跑,帮家里捡石头、拔杂草。还有帮爹娘背着种子的,在爹娘身边帮着撒播。
也有没那么乖的,不远处已收割过要休耕的田地上,还堆放着零星一两个垒得高高的草垛,应当是预备着留来烧田堆肥的。有个调皮的孩子不断爬上去再“呲溜”一下滑下来,满身沾满碎碎草渣子,摔得屁股生疼,还直咧嘴笑呢。
结果,还没乐两下,便被他气势汹汹的亲娘一耳朵揪过来,摁在腿上噼里啪啦地打了:“恁这货,眼瞅着忙哩脚跟不着地,怎不老老实实帮忙,还跟个猴儿样窜来窜去,再嚯嚯草垛子,信不信老娘揍死恁个兔崽子!”
于是那孩儿便杀猪般惨叫了起来:“娘哎!亲娘哎!再不敢啦!”
沈渺看得又乐又心疼,这天早晚都冷了,这些干活的大人小孩儿几乎都穿着夏时的褂子,还不舍得穿鞋,除了一部分年轻妇人脚上穿着草鞋,男人孩子甚至老妪大多都光脚站在田里。
不过她再细看,有个播麦子的农人浑身晒得古铜色,身上好似洗过一般全是汗珠,被这秋日一晒,浑身闪闪发光。
沈渺又自我安慰,或许只穿单衣也可能是活太重了,做起活来一身热汗,都觉不出凉了。
湘姐儿也跟着东张西望,见那孩子遭打,还挺代入地吓得一缩脖子,嘴里小声嘀咕着好疼好疼。瞧得沈渺暗笑:这等爬草垛当滑梯的欠揍行为,若是叫湘姐儿逮住了,她一定也会干的!
陈?挤在湘姐儿身边,坐在摇摇晃晃的平板车上,还闭着眼在小声默背《宋刑统》。
沈渺也是个口嫌体正直的,邓讼师手抄的两本律法书,她最后还是买了回来,还为自己规划了学习日程??每日睡前记十个条例,这样不出俩月便能看完了!多完美的计划,结果她掀开第一页,没看一刻钟便眼皮打架,睡意汹涌。
尤其这样睡得还挺香。
沈渺还深刻剖析了自个:这真不是她的问题。这从右往左、竖排小字还不带标点的繁体字书,她实在看得很吃力。即便穿了,她上辈子读惯了的横版简体字习惯仍在她体内作祟,令她此时读起书来,反倒比正经的大宋人要更慢不少。
比如济哥儿、湘姐儿和陈训,学字读书便比她快得多,人家是一张白纸,不需“脑内转译”了。
尤其律法又枯燥。
她努力了好几回,回回都这样儿抱着书便睡昏过去,这都看了好几月了,还停留在第一页上。
心酸啊。
没想到,她这个有意栽花的花不开,陈训这孩子无心插柳反倒成了。
他有一回瞧见沈渺满脸痛苦在逼自己看书学法,便也想凑过来看看什么东西这么难看,竟能让沈家阿姊的脸皱得好似酸菜条。
他一看,竟然深觉上瘾,每日都要与沈渺借来翻一翻。即便大半看不懂。
沈渺巴不得,赶忙将书借给他去读。
如今陈?已自学很久了,原本他识的字有限,一开始只能将不会的字便先记起来,等沈渺有空了他来问。若是沈渺也不认得的繁体字,他便会依葫芦画瓢地另用纸笔抄起来,还注明是书籍哪一页哪一条的字不认得,再等济哥儿回来教他,他再
将释义和读音注在旁边。
他很有毅力,还静得下心。
譬如“”这个字,陈?一开始不懂,记起来问明白了,便会在旁边写:音同“豆”,出自“诸?殴人里”,意为争斗,战斗,如“鸡”、“两虎相”。
他从腿还未拆板子时读起,正好行动不便最适合读书,至今他自个都有一本“陈?字典”了。
湘姐儿多亏了有他作伴一同学字,生性好玩好动的她,竟也多学了好些字。
如今连湘姐儿读《千字文》都能囫囵念下来了,已不再像先前那般磕磕绊绊,学一句倒要圈三个不认得的字(找共一行就四个字)。
陈?在济哥儿隔三差五休回家时的帮助下,更是能慢慢开始背法条了。
沈渺也不知他这兴趣是否与她曾带他去衙门有关??自打陈?腿好了,渺只要有空便会带他去衙门问问他的案子,那拐了人的拐子可有消息?有没有打听到他是哪个州府的?可有人来寻他?但每回都失望而归。
听邓讼师悄悄透露,开封府衙里每日接的案子充栋汗牛,不仅陈训被拐的案子还没开始办,连观莲节那几日生的几件失踪案子也抽不开手去寻。几个衙役匆匆查探了几日,毫无头绪,最后为了结案,让年终记功过考绩的历纸上能好看些,便瞒
着上头和苦主草草判了“溺死”,糊弄糊弄了事。
这算是底下某些较为奸猾的老胥吏欺上瞒下的常用手段了。
沈渺只好叹息一声。
陈训边上挤着的是听他背书听到睡着的砚书,他将脑袋靠在陈?肩膀上,扯着小呼噜睡得分外香。
砚书边上的济哥儿则探出身子,与赶车的白老三攀谈。
原来白老三他们家竟是他们那小村庄里的“首富”,白老爹当初以一张烂草席起家,靠编草席、鞋履一路干成了汴京城里的绸缎商,经历十分传奇,济哥儿听这白手起家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干脆爬到车辕上与白老三同坐了。
今日这辆平板车上挤了沈渺、谢祁、唐二仁大人,湘姐儿、济哥儿、陈训和砚书四小孩儿,一辆车挤得半点儿空都没有,可怜如谢这样身量高的人,腿都伸不直,只能屈在胸前。
那坐姿便坐得十分乖巧。
阿桃、福兴和有余留在铺子里,照旧开门做生意,沈渺本是让他们一块儿来的,把铺子关了得了,歇一日也不打紧。
但阿桃不愿意,她自打知晓沈渺算工钱是照卖多少碗汤饼、多少壶酒、多少只烤鱼、烤鸭来计“提成”之后,那便不得了了!
她算是彻底钻进钱眼里去了,关铺子是不可能关的,哪怕沈渺不在,她也要卖烤鸭!
正好福兴也想留在家里,他痴迷守护烤鸭,正在尝试练单手转杆,以后鸭子能烤得更快,这绝技眼看就快要摸到窍门了,不能功亏一篑。
既然他们要留下来,有余便也照常来上工了,顺带照顾两条狗。
这样也好,否则白老三这牛车还真装不下这么多人。
沈渺坐车无聊,东想西想,忽而瞥见谢祁坐得别扭,便还悄悄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这可怜的大高个空些位置出来。
没想到她刚往边上蹭了蹭,谢祁又动了动腿,挪了过来,将那空补上了。
沈渺低下头,看了会儿自己在身边的手,以及与她只相隔了一寸距离,谢祁那骨节匀亭、微微屈起的手指。
她默了半瞬,又抬起头看向他。
他没有看她,正望着远处缓慢后退的山峦树影与溪边荻花,似乎赏秋日美景看得入神。
若非他身子僵硬,脖子好似落枕般得笔直,耳廓又通红,沈渺还真被他骗过去了,以为他真是坐久了腿麻了才动弹动弹。
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想法,喜悦有一些,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和惶然。
她二婚带三孩儿,九哥儿什么都好,怎会眼瘸了对她萌生些心思呢?其实......先前沈渺也能模糊感觉到一些。
今日两人挨得那么近,牛车在并不平坦的土路上颠簸着,她与九哥儿便也时不时撞一撞肩头,擦过袖子,胳膊肘相碰。
很难毫无察觉,九哥儿掩饰得并不高明,何况她生来便比旁人更敏锐些。
那她呢?
沈渺又禁不住问自己,不曾动心么?动了心么?
问了几遍,她得不出确切的答案。唯独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她还是想挣钱、开铺子,先尽情去做自己喜爱的事再论其他。
哪怕身在宋朝,这一点也如灯烛一般,始终亮在她心中的。
其实………………还有个原因。
婚嫁与情爱之事在观览过原身的记忆后,挺令沈渺齿冷胆怯的,让她哪怕一时心动了也会很快冷却,不再期待。
她不仅知晓沈大姐儿在荣家过得有多苦,她还知晓当初荣大郎初到汴京时,他待大姐儿是如何温柔小意、事事关心的,下雨送伞晴天送花,还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教她写她的名字。
大姐儿的记忆在她脑海中历历在目,一直都不曾淡忘。
后来嫁去荣家,荣大娘称病,白日让儿媳伺候,夜里荣大郎便留在母亲屋子里“疾”。
再之后,沈家父母意外身亡,大姐儿办完事又与弟妹分离,孤身回到金陵后,几乎悲痛得起不来床,她身子弱又要守孝,荣大郎此时也已用大姐儿的嫁妆砸开了明州府馆的大门,兴冲冲去明州府读书去了。
从此他有了新的高枝儿了,几乎不再回家。
之后更别提了,落在荣大娘手里,大姐儿何曾过过人的日子?婚前的小意讨好到婚后恨不得你死,两厢比较之下,更是讽刺惨烈得令人浑身发抖。
沈渺当然知晓九哥儿与荣大郎截然不同,令她失望难过的也不是九哥儿。这更像是原身留在她身体里的烙印,像是时时刻刻警告她,不要意气用事,不能行差踏错,不许将自己轻易许诺出去。
与其他人无关,她要迈过去的,是大姐儿留给她的心结。
沈渺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将脑海中一旦想起便会气恨的记忆甩开,仰起头看了会高远得无边无际的天空,终于又平静下来。
心想,那便当作暂且不知吧,或许有一日,她对自己、对九哥儿也会有答案了。
谢祁并不知自己拙劣的演技早已被看穿,那一双发红得厉害的耳朵早已将他卖得干干净净。
他也发觉自己的耳根子火烧火燎的,想抬手将那不争气的耳朵捂住,又觉着此举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自暴自弃地数着自己跳得好似要蹦出胸膛的心跳,自言自语在心底责问自己那颗心:你且跳吧,再跳大声些,谁又能跳得过你呢?你这
沉不住气、没定性、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安静下来!
真恨不得伸手将胡乱鼓噪的胸膛摁住。
谢祁一人兵荒马乱恨不得心脏停摆,沈渺倒是一瞬又想开了,转而靠在车栏上,迎着凉爽的秋风,问起白老三:“白郎君,你家预备的是什么羊?羊羔还是成羊?烤全羊想吃原味,还是麻辣味、酱香的......”
白老三扬着鞭,轻轻拍着老黄牛的屁股,笑道:“今日那羊,是我专门与羊屠买的兴庆府滩羊,刚满一岁的羊,五十斤一只,是顶好的。至于口味,沈娘子看着做便是,我爹花了血本,还买了一两胡椒,回头便交予娘子,全用在这烤全羊上
头!”
沈渺沉吟道:“这样好的羊,还是做原味的好,用盐、孜然和胡椒简单调味儿,把皮烤得焦脆一些,便足够好吃了。用太浓重的调料反倒吃不出羊肉本身鲜美的味儿了,那不如便做原味的。”
“俺都听你的沈娘子!不对,全家都听你的!”
白老三对沈娘子的厨艺那是一百个佩服,他可是从“手抓烙饼”便“入坑”的老食客了,之后沈记出一道新菜他吃一道,从头到尾没缺席过!
不仅如此,他接连买过蜜豆酥皮馒头、小笼馒头、速食汤饼、?肉、烤鱼和炙鸭送回白家村给回老宅子荣养的老父母尝鲜。自家爹娘那真是样样都夸得不得了,后来还时常差遣家里的长工赶驴车来汴京城买,一买便是一车,若非烤鱼和炙鸭不
经放,他们恨不得跟买速食汤饼似的,成袋买回家来囤着。
连沈渺腌来自个吃的酸菜、腌笋他家也没放过。白老三有一回在前头铺子吃汤饼,忽然闻见了后院传来一股酸得直冲鼻腔、令人满嘴生津的味儿,他一闻便坐不住了,这不是他爹最稀罕的?他便腆着脸跟沈娘子买了两罐回去,送回去给爹娘就
粥喝。
白老三爹娘没两天便吃空一罐子了,还找白老三要呢,他上哪儿要去?那是人家做来自己吃的,再要回头都不好意思登门了!
白老爹听闻儿子请到了会做烤鱼和炙鸭的沈渺来做烤全羊,高兴得这几日吃饭都更香了,走路都有劲了,一口气爬上谷仓晒粮,这腰不酸了腿也不痛了。
不过他自打吃过沈记的饭菜便开胃口了,只要是沈记买的饭菜就没有不爱吃的,光就沈渺做的?肉,便能顿顿能就大馒头或是塞下两三碗米饭,吃完还能来点儿炙鸭。
原本挺干瘦一老头,如今都吃得发酵了似的,可圆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