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志是个走四方的行商,刚交了些北边的皮货,一身轻松地牵着骆驼,沿着舟楫往来的汴水,一路走上了金梁桥。沐着阳光,他四下环望,这汴京城四处都热闹,比半年前他来时,总觉着又显得更繁华些了。
这趟贩来的皮毛极好,他刚换得了一沓交子,心绪也松弛美好,便想着寻个酒肆,买些酒肉来吃了。
他走商来回南北,时常要耗费半载岁月,对许多汴京风物也有些陌生了。琢磨来琢磨去,便只想起这附近好似有个食店唤作康记,他去年冬日在那儿吃过一回羊肉,滋味尚佳。
但他已记不清这康记是在金梁桥哪一头,站在桥上张望,只发现河岸对面有间小小的铺子门口人头攒动,隐隐有喧哗之声,好似还有人尽往那处赶去。
他心尖一动,立马牵着骆驼往那处去了。
岑志平生最爱凑热闹,他脸上有一道疤,便是有一回贪看人家夫妇叫骂打架,实在看得太过入迷,想听个究竟,于是越看越近,不慎将脑袋伸到那互殴的夫妇中间去了??刚伸过去,便叫那与自家官人大打出手的悍妇挠出来一血道子,至今都还
残留一道印呢。
但他这毛病非但没改,近年来还愈发厉害了。
如今只要有热闹,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必是要凑上去瞧一瞧的,若是错过了,甚至心头还要后悔好几日,抓挠腮地想知晓怎么回事。
他急匆匆拖着骆驼凑近一瞧,原来也是一家汤饼铺子,只是门脸不大,除铺了地砖,比旁的铺子显得洁净些,也没什么不同。
那里头只摆了五六张桌椅,但人却不少,尤其门口挤着的人也多,铺子里兼外头还有好些与他一般好奇探看的行人邻舍,甚至还有些人乘车来的,远远停了车,便匆忙举步过来。
岑志不明所以,走上前,只见门口的人都围着两张条桌,条桌两边有两个青壮大汉看守着,还有个半大小孩儿在旁边帮着看字。
这桌上铺了红布,置了两个大大的签筒子,里头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红头木签子。
有好些小娘子,小郎君围在桌前,目光灼灼地捧着那签筒子摇啊摇,没一会儿便“啪”地摇出来一条糊了纸的签子,他一把将其攥在手里,让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从边缘揭开。
“哗啦啦”,前头的人还一脸紧张期待地揭签子,后头的已经又忙上前摇签了。
岑志莫名其妙:这汤饼铺子难道还兼算命?
他正要问询,忽然边上有个黑黝黝的大汉中邪似的振臂高呼:“中了中了,狗儿你给我瞧瞧是什么字?你念给我听......什么?‘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果然中了!是我心心念念的莲叶陶盆!我总算抽着了!”
说着便举签拔腿冲了进去。
在他身后抽签的几位小娘子闻言气得跺了跺脚:“我又抽到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可恶,我都有三张酒水折价了!"
“我也是!我有两张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真是奇了,我不喜爱喝茶汤,偏给我茶汤券!十一娘,你呢?你抽到了何物?”
那被唤作十一娘的圆脸小娘子得意地嘿笑道:“我抽到人间草木深,食事亦清欢,是赠送一盘素菜。这倒也好,沈娘子的菜我样样都爱吃。”
另外两位叹了口气,羡慕地往旁边另一波小娘子身上呶呶嘴:“......可是我好想要她囊佩上的鲛人绢衣娃娃,可是总也抽不中。”
“我想要木雕小鱼钥匙挂,可也抽不中。”
岑志顺着那小娘子的目光也看过去,这才发现有些小娘子身上所佩戴的锦绣囊佩上,竟挂着个小而圆胖的绢人玩偶,圆脸圆眼笑容可掬,且上身为人,下身为翘起的鱼尾,倒是缝制得有几分精巧。
除了这个,还有人刻意将腰间一大串钥匙露出来,钥匙边缀着条细绳穿过的圆形木雕,上面雕了红头鲤鱼,还刻有“鸿运当头”的字样。
那几个小娘子犹豫了会,又商议道,“要不咱们再存几盆烤鱼,再换几回签吧?我今儿非抽中不可!”
“有理,我也再存些,反正沈记的烤鱼最美味,又能存着何时来吃都成,但是过了节庆便抽不得签了,而且那贵宾卡如今还是九折,往后便成了九五折,多存些,更实惠!”
“走,等会别被人抽完了,咱们再去交两贯钱!”
岑志竖着耳朵听得心痒痒,纠结再三,还是将骆驼栓在柱子上,嘱咐那桌边的汉子帮着看顾,便也跟着进去。
铺子里大多人都是来排队换签数的,岑志排在最末,与前头的食客问了才知晓怎么回事??
原来这沈记汤饼铺在做观莲节的节庆,弄出了个新销路,听下来约莫便是:沈记制了批“贵宾卡”,只要曾在沈记吃过东西,哪怕是一碟炒黄豆,也能无偿入会。
沈记的店家沈娘子会将入会人的姓名住址与生辰日皆登记在册,这两日里持那“贵宾卡”来铺子里花费便打九折,但仅限今明两日。
而这两日节庆之期,每人每次花费二百六十文可抽签一次,抽签也不落空,每个签子都有礼:有的是赠送小菜,有的赠酒水茶汤折价券,有的是赠小扇子、木雕、绢人娃娃,也有送陶盆的。
岑志踮起脚去看,方才那黑漆漆的大汉已经来了奖,他提着一个莲茎提炼、莲叶嵌盖的刻绘陶盆正好挤过人群,满脸高兴地出门去了。
这陶盆虽是陶的,但也做得别具一格,刻绘得很有些慕古趣味。
等岑志随着人流排到了柜台边,便见柜台后有一美貌的年轻小娘子挺挺立着,言笑晏晏地问他:“郎君,欢迎光临,您是来存鱼还是来兑签子?”
岑志便虚心地问道:“何为存鱼?”
“咱们家一份烤鱼九十八文,您若是贵宾,只需一次性买三份,便能抽签一次了。咱们小店对贵宾有专属服务,您买了好几份鱼,一人吃不下,或是一次吃不完,都能先暂存在咱们店里,我给您记上,日后再想吃的时候直接过来就成了。”
原来是这么个存鱼法。岑志恍然大悟,又钦佩地将眼前这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是个天生的商人啊!好厉害的卖鱼法子!
正经来说,人家来铺子里买吃食,大多便是买一顿吃一顿,这小娘子倒好,用这抽签的法子诱着大伙儿先买了后吃,不少人为了抽签,提前将鱼存下,玩得上了头,存了十几份的都有了,这得吃到猴年马月?
岑志刚冒出来这想头,便好似被那小娘子识破了似的,她又笑眯眯地添了一句:“您在我家存的鱼,不仅您自个能吃呢!你若是存了鱼,一会儿我会给您鱼票,您想转赠给友人、家人,让他们拿鱼票来兑鱼吃,我们也是认的。而且这票限期一整
年呢,只要不在铺子的休息日,您想什么时候来都成。”
这话一出,倒把许多人的顾虑打消了,反正有一整年的光阴,自个慢慢地吃,或是转赠他人都无妨,甚至转卖想来也成,那多存些又有什么干系呢?
岑志心想,他头一回来,也不知这铺子好吃不好吃,贸然存了好几条鱼,回头只怕到了要离开汴京走货的时候还没吃完,岂不是亏大了?
罢了罢了,还是走吧......他想着就要转身,没想到那小娘子微微一叹:
“不过奴家这小店做这存鱼摇签的促销也就这两日,您也瞧见了,我这店小,勉力做这节庆,其实尽数是亏的,若非为了回馈每位客人常来光顾的恩情,我只怕咬牙也做不下去呢。但这些东西都是好的,您看这陶盆,这折扇,这木雕,做得多精
细呐!而且旁处都买不着,都是我专门定的。所以啊,回头您再想来存鱼,可就抽不着这些好物啦。我说这话倒不是为了多卖些鱼,只是觉着这样有趣的热闹您没凑上,可惜了不是?”
岑志心头一颤,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凑不上热闹了!于是想了想,便一咬牙掏出一小串钱来:“存三份……………………………烤鱼?”
“好嘞,您叫什么?家住哪里?几月生人?回头到了您的生辰月,您记得来光顾,届时小店会送您一碗长寿汤饼呢!”
岑志细细地答了,便看着那小娘子在一本奇怪的,画了一道道横竖条格子的“贵宾会员簿”上,将他的姓名“岑志”,填在了“贵宾姓名”一栏,又在“入会日期”上写了“宝元三年六月十四”,又在“住所”一栏写下了他寄居的客栈,还在“生辰月”一栏写下
了他的生辰“九月十八”,最后在“存鱼数目”中写了个“叁”。
登记完,那小娘子便给他撕了三张木浆做的硬纸片,用浆糊糊上一头,咔嚓盖了个“沈记汤饼铺”的印章在鱼票的字迹上,背面也盖了一下,还又在三张纸片的侧边也盖了个骑缝章,这鱼票上除了写了铺子名、数目之外,还有好些看不懂的潦草
符号,东一个西一个,好似蚯蚓,想来是这小娘子的防伪手段。
“岑郎君,您拿着这个鱼票,便能去门口摇签了。”小娘子笑着拱手,示意下一位上前来。
岑志还未回话,排在他身后有个脖子上驮着女儿的壮汉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搡开,财大气粗地在柜台上拍下整整三贯钱:
“存三十份!”
岑志吓了一跳,三十份?这么多!
连那店家沈娘子也跟着劝呢:“这位官人,能吃多少存多少,您还是别有那么多了,量入为出,适度而存,知道您信得过奴家,但您得理性消费啊。”
结果越劝那人越要存,斩钉截铁道:“就存那么多,不信抽不着那绢人娃娃。”
说完还轻轻地拍了拍正抽泣的闺女,安慰道,“不哭啊,爹有钱,这就再给你抽!准给你抽到那最美的鲛人,可不哭了啊!”
那沈娘子只好叹着气给他存上,登记完后,又给他找了零,数出三十张鱼票,也是这般前后左右骑缝都盖章,便笑眯眯地将鱼票递给了壮汉:“您拿好。”
那壮汉立刻驮着闺女出去摇签了。
岑志也跟着出去抽签去,但他只能抽一回,手气也黑,只抽到酒水折价券。
但他还是没离开,拉着自己的骆驼专注地看旁人摇签。如他一般自己不舍得抽却要看旁人抽签的人不少,于是桌子旁一直围着人,便也一直有不明所以的人发觉这里热闹而凑上来,问明白后也去存了鱼。
有人如岑志般较为理智,只存三份抽一回便停了手,有人却生性倔强不信自个是倒霉蛋,一连抽四五回、十几回都有。
有人很快抽中了什么“隐藏”大奖,听闻是一套绢人娃娃里穿紫袍捧元宝的,几十个里才出一个!引得旁观者都为他欢呼,好似自个抽中似的高兴,也有人抽不中,气得将一堆折价签子往地上砸,于是众人也在旁边跟着哀叹运不济。
岑志竟然这般站在那看了一整日,好几回看得旁人摇签摇得尽兴,他也心中蠢蠢欲动想再存三条鱼,但是都被他忍住了??他行商在外路途艰辛,每一文钱都挣得极不容易,而且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妻儿等着他回去,他思来想去,终究没有再
挥霍。
但看了一日也极为过瘾,有趣,好玩得紧。
等到夜幕降临,这沈记汤饼铺便要招待食客了,于是那摇签的桌子被抬进去了,想再摇签玩的食客,只得遗憾地等明日铺子开门了。
众人大多也没有散去,反正存了鱼,干脆进去支取自个今儿存的烤鱼,先吃一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