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聘洗碗工(2 / 2)

汴京小面馆 小雀杏 6466 字 5天前

她与顾婶娘道了别,拖着步子绕回了自家铺子,空荡的铺子正静静地等候食客。

她前日熬了一夜,直接炸了四百个面饼,分两日卖,终于有了些喘息的机会,今天一早卖光两百个,灶房里还存着两百个,她便能游刃有余地准备后日需要买的两百个,不至于忙中出错,心急火燎了。

但也因一大早就能卖光,之后一上午铺子里人反倒没有头一日那么多了,似乎好些人都不知她还会做其他汤饼,只冲着方便面来,买了便走,于是开门后热闹一时,现今又冷清下来。

尤其午时刚过,更显空荡了。

沈渺坐在自己的铺子里想着雇人的事儿,雷霆与小狗挨着趴在铺子门口晒太阳,晒得毛发蓬松,琥珀一般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

就在狗都要睡成狗饼状之时,外头街市上,很罕见地又出现了一阵人声嘈杂。

“是你说不要工钱,让俺试试的,俺试了几日,觉着不满意,不想再请她干活了,不成吗?到底是谁说话不算话!这话是不是你说的!如今倒来纠缠,松手!可是要试试俺的拳头?”

沈渺抬眼望去,她看不见争吵的人在哪里,但是从她铺子望出去,却能看见地面斜了半截拉长的影子,似乎是个健壮的男人叉着腰,不耐烦地推搡了面前那个比他更瘦弱矮小的女人:

“滚开,若不是俺大发善心,你跟你那个蠢若木鸡的女儿这几日能有饭吃?你再纠缠,立刻便报官!叫你个讹人钱财的老贼虫也吃吃厢军们的棍棒!”

那女人的影子被一把搡在地上,还仍旧竭力拽着那人的衣角不放,但听见他说要报官后,便吓得撒手了,于是那男人便重重地往地上喷了一口气,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走了。

“谁会雇个傻子?白日做梦!”

随着男人脚步离去,一阵凄凉的哭声哀哀地透了过来。沈渺没忍住,还是站了起来,探头往外张望,没想到竟是见过的人。

那斜对门的街道上,曾经拾掇得很干净的老妇人这回狼狈不堪,脸颊一侧青肿,头发蓬乱。她坐在地上,满身都是方才哀求时滚的尘土和泥。她的女儿懵懂无知地蹲在她身后,身上手上都还残留着柴灰。

有不少瞧热闹的人好奇地围了上来,指指点点着,她下意识张开手臂将比自己更高大的女儿护在身后,也不再恸哭了,反倒咬着牙想站起来,但刚才跌得很有些狠了,她手掌在地上始终没站起来,于是只能十分泼辣地对周围看客怒骂道:“瞧

什么瞧!与你们何干!让开让开!"

沈渺没怎么犹豫,还是拨开了人群走上前,弯下腰,微微一使劲便将那老妇人搀了起来。

老妇人抬起还挂着泪的脸,突然便被拽起来了,她有些吃惊地看向沈渺。

她哭过的脸上,那泪水好似河流般冲开她脸上的黄土与扬尘,留下两道浑浊的痕迹,一直延到了她削瘦的下巴上,更显得有些滑稽又可怜。

李婶娘方才也在人群里瞧热闹,哪里有热闹必然哪里便有她的身影,何况她家的铺子也在这儿,看得十分清楚。她正嗑瓜子看得津津有味呢,见沈渺忽然挤了进来,不由左看右看,下意识拉了拉她袖子:“大姐儿你做什么?莫要多管闲事,省得

也被缠上了,惹得一身骚。”

她声音不算小,使得那老妇人狼狈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气愤。

“你这妇人休得胡鸟说!我可没有胡搅蛮缠,也没有讹人!我家女儿在那陶大官人家里干了十日的重活,每日替他挑水砍柴还彻夜守着烧窑,连瞌睡都不能打!他呢?他每日只给两碗清粥喝,如今还一分银钱也不给,我不过是想讨个说法,却被

他的仆役殴打羞辱!怎会是我歪缠讹诈?”

“你女儿不是傻子么?傻子也会干活?”

“人家都说了,是你自个说试一试不用给工钱,怎么不是你反悔?”

“就是,人家愿意用傻子做活已很是开恩了......”

老妇人气得眼泪又涌出来了,她捏着拳头,又急又气道:“说好的是试三日工不必给工钱,可是我家女儿做了十日,怎么便不能讨要那七日的工钱了?”

可是她的声音还是被周围人对傻子能干什么活的哄笑淹没,只有沈渺听见了她的争辩。

沈渺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下定了决心,她轻声问道:“这位婶娘,我铺子里也在招工,你女儿会洗碗扫地吗?若是会,要不要来我这试试?你若是担心,我铺子里工钱是可以日结的,干一日便给一日的银钱。不过若是干得不好,也是会扣

钱的,你若是愿意,便来我铺子里详谈。”

那老妇人猛地抬起头,似乎这时才认出沈渺是那日为她煮了一大碗汤饼的人,她忽然便心虚了起来,连被沈渺把住的胳膊都想悄悄挣脱开来,讪讪道:“是你?你你你.....莫不是诓我去要那日的汤饼钱的?我真的......已是身无分文了。”

怪不得那天叫她等等,她撒丫子就跑呢。原来是担心这个。沈渺笑了:“既然身无分文,还怕我诓你么?走吧,来,进来说。”

她便这样拉着那老妇人,老妇人又拉着她高壮的女儿,三人如同羊肉串串一般,挤开了窃窃私语的围观之人,回了沈记汤饼铺子。

其实那天在这对母女上门吃面的时候,听说她们是来找活干的,她就有些动心。因此今儿倒不算鲁莽或是头脑一热才大发善心。

沈渺直接带他们回了后院,安顿在廊下,又转身进灶房里拧了两条干净的帕子来,让母女俩能擦擦脸和手,恢复往日的干净体面之后,再与她交谈。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帕子,先给女儿擦脸和手,之后才慢慢地打理自己,把松垮的发髻重新挽起之后,她这才端坐着再次向沈渺拜谢,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感激。

沈渺摇摇头,又去倒来两碗热茶水:“喝点茶,我们再说话。”

“多谢你了,沈娘子。”她双手捧住茶碗,转头看女儿,她的傻闺女正呆呆地注视着院子里昂首挺胸的鸡,她叹了口气,转回目光问道,“沈娘子方才说的招工一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如今这汤饼铺子全靠我一个人打理,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我想寻个能吃苦耐劳、老实本分的杂工,能帮我洗碗扫地挑水砍柴的就成了,其他也不用什么。”沈渺也在廊下席地而坐,仔细问道,“只是不知她能不能做这些?”

“能!能!”老妇人的眼里重新燃起希冀,放下茶碗,把手往身上擦了又擦,才小心地去握沈渺的手,有些哽咽地与沈渺说起她的打算,“沈娘子,她很能干的。我是四十岁才生下她的,那时她的几个哥哥都已成家了,因年岁差得多,她这里又有

毛病,哥嫂都不愿与她亲近,嫌她是个累赘,连我男人也劝我扔了她,扔到山上去,叫狼吃了也好叫大虫叼走也罢,不能留着拖累家里。”

“可是她总归是一条命啊!是我生下了她,她什么也不懂,可是又好似懂得一些,她知道家里惟有我疼她,整日粘着我,抱着我的腿,我实在狠不下心。于是不管旁人说什么,我硬是养大了她。

可是她越大,便越是受几个儿媳妇的嫌弃。有一回我病了,我家大郎便想将她带到山里扔了。我只好拖着病体到处找,这才在山沟里找到她,她浑身脏兮兮的,吓得哇哇哭,抱住我不敢撒手。从此我便晓得了,我不能再这样白养着她了,日后

我若是死了,便再也没人愿意顾惜她了。不管被人怎么白眼,我都要教会她活着,能自个活着。”

老妇人擦着控制不住流下的泪,眼里却没有软弱,而是出人意料的坚定:“我不能怪我儿子与媳妇,家里不宽裕,他们自己有孩子要养。但我也不指望他们了。所以从这孩子八九岁起,我便手把手教她砍柴、挑水,教她怎么洗衣、叠衣、洗碗、

擦桌子、扫地。她学得很慢,可仔细教,她也会了,她真的会,她做得很好的。”

“沈娘子若是愿意用她,我仍旧是那句话,让她给你白干三天!觉着能用,娘子便聘了她,我没有旁的奢求,只要娘子能管她两餐干饭、四季衣裳,每日只给三十文工钱便成了。反正她只能数到三十,多了也数不清。有这三十文存着,她病了

还有钱瞧病,就够了。若是这三日她做得不好,打碎了碗或是做错了事,我定然也会赔的。不论去留,沈娘子只要坦然地说了,我也不会有怨言,不会赖着不走的。”

说着说着,老妇人便微微颤抖着垂下头去,似乎在等待沈渺的审判。

沈渺却问:“她叫什么名字?”

“有余,我家男人姓年,正好便唤年有余。”老妇人苦笑,“她这样的,我也奢求不她旁的,便只能祈求年年有余,她能吃饱穿暖,不要受苦。”

“你们家住哪里?”沈渺又问。

老妇人忙答:“就在外城,水门边的棚屋里。我男人和儿子都在看守水门的厢军手底下干活,我们家有一条船,专门驾着小船帮忙打捞、疏浚河道底部的污秽之物,挣些苦力钱糊口。沈娘子放心,我们都是良民。”说着,她又低下头去,“我在外

城找遍了,没人愿意聘她做活,我才想着到内城来碰碰运气的。”

没成想在内城里,倒被人诓骗进了烧陶窑里,险些成了一辈子的黑工。老妇人想着都觉着后怕,狠狠打了个哆嗦。

沈渺点点头,试着对年有余叫了一声:“有余啊?”

她看两只鸡在打架看得入迷,但听见有人叫,也懵懵懂懂地望了过来,嘴巴张了张,努力憋出了一个短促的“啊”字,之后便呆呆地看着你。

会应人。沈渺心里点头。

之后便当机立断站起来,拍了拍手:“也不必三日了,会不会做活,一上手便瞧得出来。走,趁着如今清闲,这便试一试。”

“有余,跟着阿姊过来。”她招呼道。

有余慢吞吞扭头看了眼母亲,老妇人对她鼓励地点头,无声地摆手:“快去。”

她便慢吞吞地站起来,默默地跟上了沈渺。

会听话。沈渺心里再次点头。

进了灶房,给她一叠碗,半个丝瓜囊,便让她洗刷。她也不吭声,闷不做声便埋头刷起来。老妇人趴在灶房外的窗子上,很是紧张地盯着看,似乎生怕她一个手滑,将这饭碗砸了。

刷完了碗,沈渺检查了一遍,没有做出评价,马上又让她扫地,之后还让她挑了水、砍了柴。正如老妇人说的,她干活不算很快,但胜在专注、认真,因此完成的真的不错。

正因憨傻,她脑海中没有那些杂念,便也不知道偷懒,做活时一丝不苟,几乎不受外界的影响。

忙了一圈下来,沈渺便对心都提到嗓子眼的老妇人笑道:“走吧。”

走?老妇人一口气全泄了,有些绝望地拉上女儿,就要告辞归家。

转身那一瞬,忽然又听沈娘子一拍手说:“对了,你们带公验了么?”

“带了......啊?”

走吧,这便去找个讼师,定个契书吧。”沈渺丝毫不嫌弃地拉上有余糙又粗大的手,“以后,就让她跟着我吧,在我这里,吃饭管饱,也不必一日才给三十文,给五十文吧。她数不清的钱,您这个做母亲的帮她存着,等她老了,做不动活了,

也好歹能有些积蓄傍身呐。”

老妇人这回才真的热泪盈眶,憋了又憋,还是蹲下来大哭了一场。

有余慌了神,也蹲下来,手足无措,最终惶惶不安地张开手臂,很笨拙地搂住了老妇人,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凉,凉,呼呼,不痛,不哭。”

“不痛,不哭了。”

***

之后,沈渺便领着有余母女去讼师那签了契书画了押,又上街给她买了两身细布短衫成衣,还带她去附近的“香水行”??这地方可不是卖香水的,而是汴京的澡堂子。

这孩子不知在那陶窑里受了什么苦,浑身都有些馊臭了,衣裳也烧出了好几个洞。沈渺领她进去,让搓澡工给她狠狠搓了一顿,洗掉了一层厚厚的泥灰后,竟看着比之前白了不少。

给她换上新衣裳,沈渺也不客气,直接掏出五十枚铜钱来给有余她娘,便开始使唤有余干活了。

人家觉着她缺心眼,雇个傻子,可沈渺觉得这样挺好的,有余是最好的保密人员,做事勤快不抱怨,也不会去外头和别人说闲话,还不会偷懒,工钱还比正常人低呢。

听着有余站在水池边继续哗啦啦地洗碗,她总算能安心做自己的面了。

就在这时,有两个身着纳纱大袖衫、系百褶襦裙的少女迈进了铺子的门。沈渺听见声音,从窗洞看出去,便发现她们身边都陪着伺候的下人。

似乎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娘子。

而二人一进门,便下意识抬头去看墙上的食单,其中一个瓜子脸的说了声“还算有些童趣。”,便又接着看下去,一下看见了墙上那两幅字画。

一开始似乎没看清,瓜子脸还与另一个圆脸的小娘子感叹道:“这隐藏在闹市中,一个小小的脚店食肆,竟也满墙都是字呢,倒是有些让人新奇了.......我看看这写的是什么?嗳?嗯?这笔锋好生熟悉,不对......不......”她好奇的声音戛然而

止,最终彻底变成了惊诧:“这不是九哥儿的字么?”

圆脸的也有些发愣,喃喃道:“是呢,的确是九哥儿的字呢,署名落款是谢九,敲的章也是九哥儿常用的小闲章,刻的是''关山''。”

这下犹如晴天霹雳,那瓜子脸的小娘子神色动摇难过,指着那字画,手指都微微有些抖:“九哥儿的字,我求了好几次他都不肯为我写,怎会挂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