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指点学问(1 / 2)

汴京小面馆 小雀杏 4537 字 5天前

谢祁是个若不开口,时常让人瞧不出他出身高贵的少年郎。

他脸上从没有士族子弟那等总是趾高气扬的神色,有时连衣着也朴素得让人吃惊,莫说锦绣华服了,沈渺头一回在漕船上遇着他,他甚至穿得比沈渺这个精穷的还要朴素。

当然,此时的沈渺并不知晓,谢祁习惯衣着朴素,也是由于出门必遭抢盗得来的经验??在外头穿得太好,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还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到了他身上便犹如涂满花蜜站在蜂群之中。

以往也不是没想过什么防范霉运的法子,如雇个镖师跟着走、多带些自家的武仆、家丁,但最后反倒连累的人,损失的财帛更多,于是谢祁与谢家上下都醒悟了过来。

这老天爷是专盯着九哥儿一个嚯嚯啊!

之后谢祁出门, 便只领着砚书一个, 他们俩静悄悄、隐姓埋名地出门,似乎还好些。

幸而郗氏从小领他习武强身,否则以他这运势,实在活不到今日。

沈渺不知内情,于是还在心中感慨:连沈大伯都会买几身绫罗绸缎穿,但见了谢祁几回,他身上的料子都是素色的细棉、丝帛居多,颜色也甚少朱红大紫一类浓色,尤其这几日是他祖父的阴寿法会,他穿得都是麻本色素衣,身上连纹饰也很少,

头上的发簪也都换成了白玉。

“若要俏,一身孝………………”

这话其实......不单单能用在女子身上。

谢祁今儿似乎不打算出门,穿得是家常衣裳,一身素白的宽袍大袖,行止间犹有魏晋之风,腰间松松地勒了一条淡青色的腰带,将少年特有的,略显单薄的身子勾勒得更为颀长挺拔,像一根山崖间临风长成的青竹。

因他突然说话,沈渺便吃惊地回过头去瞧。谢祁也正好低头迈进门,因外头雨大,他穿着厚底木屐,衣袖衣摆皆被雨水润湿,微微显得有些透明。

臂弯里夹着一捆旧书,他弹了弹衣袖上的水珠,沈渺便闻见了一阵清淡的香。

以往没注意,今儿才闻见,他衣裳上熏得似乎是雪松的香,此时隐隐约约地混在雨水激发的青草中,便清冽得愈发似从清凉带露的深林中走来的一般。

进来后,他手上不便,却还不忘给沈渺微微一躬身,温声问好:“沈娘子,这两日天气不便,劳累你每日来回了。”

天地湿润,暮色晕白,素衣和风起。

她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仿佛被这春雨洗净的人。

砚书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收了伞在门槛处磕掉雨水,抢先与渺邀功道:“娘子,方才湘姐儿与奴说,她阿兄要考国子学的童子试,如便想着,九哥儿早年应试时,有好些书如今都用不上了,不若借给她阿兄用,这不是正好么?”

沈渺蓦然回过神来。

砚书说完又赶忙跑走,从湘姐儿背后的菜筐里把他还没吃完的鲷鱼烧拿了出来,满足地啃了一口?幸好还热着呢!沈娘子烤的这鱼形红豆馒头说一定要趁热吃,这外皮才酥脆,吃起来更美味,他还没吃够呢!

用力咬了一大口,里头的红豆馅似乎是捶打过的,咬下来微微还拉丝儿呢。

砚书满足地坐到湘姐儿边上,与她一起继续吃,还羡慕地撞了撞她的胳膊,喟叹道:“湘姐儿,你阿姊料理饭食这样美味,你日日都能吃上,真好呢。

提及此事,湘姐儿突然便机灵了起来,歪了歪头:“我阿姊在金梁桥上摆摊儿呢,日后你想吃了,出来寻我们不就成了?不过几步路么!”

沈渺听得想笑,这孩子平日里只知道吃,没想到现下还不忘打广告呢!

见两个孩子又好好地聊起来了,她才慢慢地转过头。谢祁正将手中的书放在案台上,慢条斯理地摆了一桌子,一边摆一边说:“砚书来借我幼时用的书册,只是我幼时读书太杂乱,一时又不知沈哥儿如今读到哪儿了,便全都拿了来,一会儿劳烦

沈娘子将沈哥儿叫来,我与他一问便知,他也不必读得没了章法,白费时辰。”

这便好像考上清北的学长回来给下届学弟学妹支招、传授经验一般,如此机会何等难得?尤其谢祁本就在辟雍书院中就读,对其中授课的博士、讲学先生一定都极为熟稔。想必也知晓他们爱出什么考题!

“有九哥儿为济哥儿指点迷津,实是他的幸运!九哥儿稍候,我立即便将他叫来。”原来砚书突然走了是为了这个!沈渺喜出望外,忙起身先谢过,又忙拎起裙子去廊下寻还在闷头苦读的济哥儿。

沈济骤然听闻,甚至都还未曾反应过来,还呆呆站了会子,还是沈渺着急,一把拽过他的手拉着他便往灶房里跑。

他被拉得跌跌撞撞,胸口也怦怦跳了起来??他这阵子没有先生讲解,全靠自己专研,的确读得有些头脑发昏,但是......竟然真有人愿意指点他么?

文人相轻,读书又是改换门庭的通天梯,不少人紧攥着肚子里那一点儿墨汁,生怕被人学了去,压根不愿告诉旁人。

何况谢家这样的门庭。沈济心里渐渐忐忑了起来。

阿姊没见过刘夫子私塾里那趋炎附势、踩底捧高的风气,同一个学舍里,同窗们总围着金银铺、绸缎铺或是大粮铺出身的学子,便连刘夫子在讲学时,也总让身家富裕的同窗坐在学舍当中最好的位置,连为他们解题授课都更加仔细耐心。

沈济在里头一直是被冷落的那一个,也是永远被人愚弄,嘲笑的那一个。

正是见过这些后,他被沈渺拽着的脚步才迟疑了起来。

“济哥儿?怎么不走?”沈渺发现拽不动,回头才看到他微微垂着头,她心头一动,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便温声道,“别担心,你相信阿姊,阿姊看人的眼光不会有错的。”

沈济为难地想,这话他听着都心虚,若阿姊眼光不错,当初怎会看上那荣大郎?但他不想伤阿姊的心,于是把这话咽了回去,迟疑地跟着沈渺往前走。

进了灶房,沈济更不敢去了阿姊的脸面,撇开心头的不安,先郑重地对谢祁叉手行礼:“见过谢家公子。”

“不要如此。”谢祁还了一礼,便温言问了他已读过什么书了,如今在学什么书,细致耐心地问了一遍后,心里有了数,便也不多寒暄,思片刻便挑出了三本书来,道:“辟雍书院与旁的书院不同,并不考《增广贤文》也不考《三字经》之类的

启蒙读物。这些你都不必看了。国子学童子试的夏考,一是只招收十岁以内的童子,二是考五题,头一题便是考字,会从《四书》选一篇文,让童子们抄写,必得写得端正、无错漏,方能通过。方才我已见过你的字了,你习的是颜体吧,你这个年

纪能写成这样已很不错了,这一关不必忧心;第二道考经文,需写一篇小文,言语流畅、言之有物便可;第三道考五言六韵的排律诗一首,这一题明面上考作诗,实则是考声韵,因此不如先将声律规格记熟,比看你如今读的这些书更为有益。”

沈渺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都带上了一丝庆幸。

幸好来谢家做烤馒头,幸好带上了济哥儿,幸好谢九哥儿这样平易近人好相处,一切的幸好组成了今日的指点,否则济哥儿真是走了冤枉路还不自知呢!

沈渺也知道济哥儿最近抄的书、读的书与谢祁说的这些都风马牛不相及。若不是今日砚书突发奇想主动替济哥儿借书,他们怎么也无法得知这些内情,济哥儿这段时日所有努力也只怕都要化作泡影了。

“第四道和第五道题皆是考官家近些年所颁发的圣谕......”谢祁说到此处,眉眼微微一弯,笑得格外促狭,低声道,“这两道都不需什么学问,也不需去四处搜罗圣谕,更不需真的逐字逐句,字字珠玑地拆文解字。这两道题其实才是五道题里最好

答是,你啊,只管歌功颂德,能将官家的英明神武、千古圣明写得愈发肉麻愈发好。

沈济呆了呆,啊什么?原来还能如此?

谢祁神色不变,语气也未变,但却说得格外通透:“毕竟国子学是官家设立的官学,日后大部分学子都是要出仕做官的,为官做宰,不仅要坚守理想正义,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也要和光同尘,知晓这做人、做官的道理才行。前头三道题考的是扎

实的文字功底,后两道是考较为人处世的天赋。”

沈济只听过文人要有傲骨,不为五斗米折腰、为官要清廉为民请命之流的话,却还没听过这样务实的话,不禁怔住了。他反复将谢的话放在了心中细细品味琢磨,只是他年岁还小,虽记住了,却没能体会到谢祁语气中委婉的深意。

反倒是沈渺听懂了,不禁侧目,谢祁留意到她的目光,只是一笑。

沈渺便也回以一笑。

这谢九哥儿真不像士族出身,是个妙人。

之后谢祁便没有再多言,只是将方才从中择选出了三本书递给了济哥儿:“你先读这三本,若真能用心读下来,下月的夏考应当没有问题。上头的小字都是我自个的体悟与注解,你可以看,也可以不看。”

沈济接了过来,书册上还带着谢祁的手温,微微的暖意却如星火燎原般烧进了他的心底,也燃起了他的斗志与希望。在阿姊回来之前,他听过太多的贬低与鄙夷,李婶娘说他考不上国子学;同窗们说他痴心妄想;刘夫子说他不配为读书人;伯

娘说他也就是个账房的料子。

他的笔总是写秃了也不舍得换,不舍得浪费纸,大多时候都用树枝在地上书写。

可今日却有人说,你只要用心读了,便没问题的。

他眼底有些发酸,一时竟说不出讨巧的话,于是只能郑重地站起身来,冲谢祁深深一揖到底,朗声道:“多谢九哥儿指点!我一定会用心读书,也会好好爱惜这三本书,绝不损坏。”

谢祁却仿佛料到他会行大礼一般,在沈济弯腰的那一瞬便伸手托住了他的臂弯:“不必爱惜,书之所以为书,便是用来读的,又不是要供在神台上。”

沈渺听得忍不住笑。嗯,这话也很对她胃口。

谢祁又将带来的一篮子几乎崭新的笔墨纸砚也递给了他:“都是我惯用的纸笔,虽不是那等名贵的薛涛笺、潼湖笔,却还算顺手,拿着,日后......”

沈济根本不敢接,还是砚书哎呦了一声,夺过来直接塞在了他怀里。

“你再不拿着,九哥儿手都酸了!”

沈济红了脸,抱着一堆东西不知所措,只能拿眼神看沈渺。

沈渺烦恼地咬了咬下唇,这人情要怎么还才好呀?

一盒蛋黄酥,好似又显得太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