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怎么不能!”
这是大单啊!
沈渺便细细地问了那豪奴,得知他是大相国寺西钟鼓楼谢家的内宅管事,这馒头是用在谢家已故的老爷子一周年的阴寿法事上的。
因为法事要一连做三日,每日也要供应一百五十个馒头,给前来念经的和尚吃用。
因此不能用荤油来做,得用豆油或菜籽油,要保证里头是全素的。
那鸡蛋也不能放了......沈渺琢磨了会子,少了鸡蛋口感可能会没这么绵软,烤出来色泽也会差一点,面包里加鸡蛋就是为了增加面包的湿润度、膨大度以及烤出来金黄的色泽,但也有不少无油无糖无鸡蛋的面包做法??多加水多加酵母,也能保
证面包的柔软口感,但就得一直守在炉子边了,整个烤制过程都得调整火候、精细控制,而确保面包的水分不过分流失,不然就会干巴到能当武器用。
对沈渺来说,不算大问题。
“您主家几时要呢?”沈渺先问了问时辰,一般法事都是从早做到晚,有的吉时甚至在半夜,若是时辰不凑巧,太早或太晚,她都怕来不及送到,耽搁了人家家里的大事儿,那就不好了。
得知和尚们休息的时辰已经算好了,是每日酉时。沈渺沉吟了片刻,便道:“不如这样,我午后先做一炉子不放荤油与鸡蛋的烤馒头送上门来,请您家主人品尝,若是能入了您主家的眼,您正好帮着问问,能不能让我做好生胚上门来烤制,只需要
借用您家的窑炉,省得来回路途的时辰了......若是不方便,我便只能做好了送来,就怕路上凉了。”
那豪奴没想到眼前这烙饼的小娘子言谈做事如此妥当齐全,便喜道:“沈娘子说得有理,那一会儿回去便只管先做来,这一炉试做的,如先与娘子会了账,必不亏了娘子。晚些时候,如候着主家回府了,便与主家尝尝味道,回头得了准信儿,便
来遣人与沈娘子说话。”
沈渺就是这个意思,这种预定的大单一定要方方面面都确认好,才不用返工,她如今精穷,可承担不起返工的损失呀。
她便笑着答应了,现了那谢家豪奴三十文试做一炉的钱,又与对方约好了送这一炉红豆排包的时辰,便将碗碟都收进背篓里,其他一些零碎、桌椅、炉子都捆好用扁担挑,收拾好便回去了。
胖娘子见沈渺浑身上下全是东西,不由啧啧惊叹:“沈娘子,你这气可真大啊......”
沈渺不以为意,笑了:“这是大好处呢!”
她上辈子力气也不小,还抽空学了两年散打,有一回遇上闺蜜的前男友出轨,她一巴掌都能给那渣男扇得转圈。
桥市上有些泼皮原本见沈渺生得美貌,又没个男人在身边,便想来招惹招惹,但见她这肩挑手扛的劲儿,又都默默都打消了这念头。
今儿手抓饼和红豆排包也都卖完了,这些东西其实比来时还轻,不算什么。
沈渺将东西放回家,用家里还剩的一些食材快速生火做饭,蒸了一锅掺了黑米小米的杂粮饭,做了三个菜:素炒冬瓜片、凉拌手撕茄子、香菇豆腐酿鸡腿肉,又煎了几个荷包蛋,先分出一大份装在三层食盒里,温在灶上,她与湘姐儿便在家先
吃了。
吃完,她便拎着饭盒,牵着湘姐儿出门。
一是去书局里看看济哥儿在那抄书抄得怎么样了,给他送午食。二是买些豆油,现在家里的油大多都是猪油和鸡油,下午要做一炉素食版的红豆排包,得用上。
走到半道,竟遇上了推了一大车柴火回来的顾屠苏,他见到沈渺便是两眼一亮,拿脖子上搭着的巾帕擦了擦汗,喊了声:“大姐儿!”
沈渺停下来,他推着车快步过来,忙道:“你要出门?今儿砍的柴火多,我给你送点过去,你省得往外买了。”
“顾二哥,不必了,我已经能自食其力了,不好意思拿你的东西,你拿回家里用吧,你家要酿酒,本就费柴。”沈渺摇头婉拒,她不想一直占人便宜。何况顾屠苏出门砍柴又从外城推进来,全靠一身力气和两条腿,这是苦力活,之前拿了一次
是她刚回来,家徒四壁,那是救急;如今一直拿白要就过分了。
顾屠苏再想说什么,沈渺将手里的木质食盒举了起来,笑道:“济哥儿还押在刘丰书局抄书呢,我先走了,顾二哥砍柴辛苦,快回去歇一歇吧。”
说完,她便让湘姐儿给顾屠苏挥手说再会,两人接着走了。
顾屠苏只能怔怔地望着沈渺的背影,沈渺人身姿高挑,却不瘦弱,她似乎早已做惯了灶头事,有一日他早早起来去井边挑水回来,进门前发现沈家后院的院门半掩着,正好看到她也往院子里的水缸添水。
她绑了袖子,露出一截小臂,正抬起满满一大桶水往水缸里倒,那截看起来细长的手臂用力,一层薄薄的肌肉与青色经络都突了起来。
宋人喜爱有飞燕之姿的纤柔女子,以前的大姐儿也是这样的,柔柔弱弱,语气重了些便能将她吓哭,怕黑怕蚊虫,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如今......却能一刀剁碎猪大骨,出摊没有小车,也不愿再寻他帮忙,自个能肩扛手挑,一路走得虎虎生
风。
拉扯着两个弟妹,一声苦都不曾叫唤,哪怕头一日睡在烧得只剩架子的废墟里也能笑着与湘姐儿数星星,而不是哀哀地哭泣......她真的变了。
那个会软软唤他顾二哥的大姐儿,似乎在这三年间已全然不见了。
顾屠苏不知为何,心底一口气就这样泄了,他有些垂头丧气,慢腾腾地推着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去??沈渺姊妹二人已走入街市的人潮中,隐隐地有些看不清了,只不过她一次也没回过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他看了会,默然转过头推车进了小巷子里。
沈渺压根没把遇上顾屠苏放在心上,也不在乎旁人心中所想。
她还琢磨着自己这一单能挣多少钱呢!她与那谢家豪奴谈的价儿正是今日的卖价,一条排包8文钱,但她可以不加鸡蛋!这每条排包就能省将近一文钱的成本了!
如果能上门烤面包,还能省下炭火钱。
今日她做了五十五条红豆排包,两条给济哥儿带走,一条给湘姐儿吃了,她自个也吃了一条,还有一条照样送给了胖娘子,她便也礼尚往来还了一碗枣汤给湘姐儿喝。
其余五十条全都卖光了,几乎都是整条整条买走的,方才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她与湘姐儿数了数,今日光红豆排包便一口气挣了四百文。扣除成本,毛利在三百文左右,加上手抓饼挣的,她今日利润将近八百文!
如果谢家那四百五十个排包的单子能接下来,她能一口气挣三贯!
三贯啊!这可是三贯啊!
沈渺想想都觉着美,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另一头,南城门守城厢军的值房附近,兰心书局里,济哥儿正埋头奋笔疾书。
兰心书局的掌柜姓周,是个瘦条脸,看着有些凶巴巴的老头,已经快六十岁了。周掌柜的妻子早早仙去了,他没有再娶,反倒一个人拉扯一双儿女长大。
但儿子早些年从军在兖州服兵役,后来便在那安了家,女儿则嫁去了洛阳。儿女日子过得还没他舒坦,他在儿子那住了两年,又去女儿家住了两年,最终还是决定独自回来,守着这个不大的书铺子终老。
他以早逝的妻子闺名来命名这间铺子,也是想着,只当妻子还陪着自个似的。
他没有儿孙在身侧,嘴上不说,心里便十分怜惜像沈济这样来铺子里看书的孩子。只要肯好好爱惜书页的,不是那等胡乱折书页,将墨水滴在书页上,他便准许他们交了钱留在铺子里抄书。
不过能开蒙就学的孩子,大多家中都富裕,他们年纪小又没吃过苦头没什么长性,多得是抄了两日便不抄的。唯有这个沈济,从前两年起便隔三差五过来抄书,他的字也不错,小小年纪下笔有力端正,因此,以往有时新的话本子上市,常有刊
印不及的时候,周掌柜也会特意让他过来抄几本挣些铜子。
毕竟雇这孩子抄书,总比雇那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要便宜多了。
周掌柜坐在高高的柜台后头打算盘,时不时瞥一下那沈济,时不时也环顾一圈,看铺子里转悠的,有没有人偷书的。
最终他的目光还是又落回到沈济身上,忍不住砸吧砸吧干瘪的嘴。
今儿沈济来的时候还给他带了蜜豆酥皮烤馒头,那味儿即便半日过去了,竟好似还残留在他口舌中,令他很有些回味无穷。
周掌柜是鳏夫带娃,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抠门惯了,一年到头也不会下一回馆子,如今他自个料理三餐饭食更是能节省便节省,烹饪起来时常不注意食物的滋味,对付对付能吃饱就行了。
今儿一大早,周掌柜睡眼惺忪起来,甭说早饭,这脸也没洗呢,先卸了门板开店,这孩子便抱着个藤编篮子坐在门槛上等着了。不知是不是等久了有些瞌睡,门板猛地一卸,这孩子还险些摔了个倒栽葱。
“呦?济哥儿啊!老长时间没见你了,今儿这么早。”周掌柜揉了揉眼把人放进来,心想这孩子今儿穿得倒是齐整,一身蓝地流水纹的衫子,针脚虽粗糙了些,但衣料瞧着便是新的,头发也束了起来,不像平日里自个梳的那般乱糟糟。
于是打着哈欠顺口又问,“你妹妹呢?今儿没带来?不怕你伯娘打她?”
“周阿爷,我来抄书。”沈济把怀里抱着的藤编篮子往周掌柜怀里一塞,一边把自个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听见周掌柜后面的话,他低着头咳了一声,还是掩饰不住欣喜,“我阿姊回来了,把我们都接回去了,湘姐儿再不怕挨打了。
这话可新奇,周掌柜把门板都卸下来垒在角落里,转过头,奇怪地道:“你阿姊?你那个嫁去金陵享福不管你们的阿姊?她竟舍得回来了?”
“嗯。”沈济应了一声,已经踮起脚熟稔地找到了一本《增广贤文》,铺了纸找了张书案坐下,取了水碗慢慢地润笔,又添上一句,“周阿爷,我阿姊其实没有不管我们。”
阿姊刚走的那一年,他与湘姐儿还会时时提起阿姊,后来不知怎的,对阿姊的想念似乎在漫长无望的等待中慢慢化成了怨恨与愤怒。
但如今,阿姊一回来,这些也都烟消云散了。
“她的夫家可恶至极,我阿姊也吃了不少苦。不过她回来了,我们一切都好了。”沈济扬起白净秀气的脸来很满足地笑了笑,还指了指周掌柜搁在一边的篮子,“那便是我阿姊让我带来给您吃的,我阿姊亲手做的,她什么都会做,很好吃的,您快
趁热尝尝。
“你周阿爷活了几十年了,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你一孩子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又能有什么好…….……”周掌柜嘴硬得很,心想这孩子都又被赶来抄书了,他那阿姊能真心对他好?一个能把九岁孩子赶来抄书糊口的阿姊,又能拿来什么好东西?
这几年沈济只要一挨打,准带着妹妹逃到他这书局来,时间长了,他对沈济家中的那些乌糟事儿也清楚。这孩子可怜得紧,没了爹娘,大伯伯娘又没什么良心,他这个阿姊自打出嫁后,也就奔丧回来了一趟,之后把铺子抵给了伯父,便一走了
之了。
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三年不闻不问的也是少见。
皱着眉头掀开篮子上盖着的细棉布,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浓浓的烤麦香,香中还带甜,周掌柜自个都没留意,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脑子还愣着,手已经伸出去了,刚捏在手里,便软得陷下去一个指印。
“我抱在怀里拿来的,应当还热着。”沈济已经在磨墨了,头也不抬地说。
是还热着,不仅热着,还软乎得很。
周掌柜先吃了一口,紧接着便两口吃掉了半条......他吃完都有些愣神,难以置信道:“这是你亲手做的?你阿姊几岁了?”
他方才也不算吹牛,他年轻时与他婆娘是行脚商,并不是开书局的。早年走南闯北好什么没吃过?直到婆娘病死,他也不想走了,只想着不辜负妻子的遗愿,用毕生积蓄好好养大两个孩子。
闺女即将出嫁的前几日,他还想着日后只怕相见的时候少了,便特意领着闺女与儿子上了樊楼,点了一桌子好菜......那樊楼里也有蜜豆馒头,捏成寿桃的模样,十分讨喜可口,听闻还是一个几十年功夫的老面点师傅做的。
那滋味他本来以为他能回味一辈子,没想到今儿却吃到了更胜一筹的,随后他还听到沈济随口应了句:“我阿姊今年该十八了。”
十八岁!好生年轻,又好生厉害的手艺!
周掌柜见识广,他虽老了,舌头可还灵着,三两口又再吃了半条,随后半个来时辰的功夫,他便一直窝在椅子里,自个用炉子煎了一壶碎茶渣,时不时来一口,吃了个肚子浑圆,直打嗝儿。
沈济抄完了好几页,听见周掌柜打嗝,才想起来自个还没吃呢,结果直起身来一瞧,带来的整整两大条排包已经只剩点酥皮碎屑了,颤声质问道:
“周阿爷!我还没吃呢………………”
周掌柜正满足地抚着肚皮,猛地对上了沈济有些怨念的眼神,他愣了愣,讪讪地笑了笑:“哎呦,一不留神......这......我后厨还熬了碗糙米粥,给你端来啊!哎呦,至于这样瞧着吗?行了,打今儿起,你来抄书,我就不收你铜子了,成不?”
沈济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后来看到周掌柜端来的粥,更是呆愣??粥里竟然还有锅灰!灰朴朴一大碗,稀稀??好似那喂猪的泔水。
沈济瞧了半天,也没勇气下嘴。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这几日他吃得有多好。
毕竟阿姊就连熬小米粥都能熬得金黄粘稠,甚至出锅冷却一会儿便能凝结出厚厚一层米油,就算什么也不加,喝一口也满是米香,米油浓厚得粘在嘴里,那叫一个舒坦。
想着阿姊的粥,沈济默默把那碗粥泔水推得远了一些。
幸好他这两日都习惯了提早起来帮阿姊烧火、切黄瓜、洗春菜,阿姊每回炸好了肉排和饼皮,还会顺手塞给他吃,因此他肚子也不算太饿。
看着这碗泔水……………他决定还是不吃了。
他专注地开始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