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聆记事起,便深陷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身份和出生证明, 就好像是凭白出现在这个世界,院长奶奶告诉她,在福利院的门口捡到的她,包着她的被子里只有一张字条,写了她的名字。
虞知聆。
捡到她的第二日,福利院的官方账户上汇入了大笔的钱,备注便只有一句话。
??请照顾她。
这个“她”指的是谁, 院长一眼便知。
此后每月都会汇入一笔钱,院长托人去查,也并未查到汇款到底是谁,这笔巨款无人敢用,它足以买下这整个福利院。
直到虞知聆七个月的时候,被查出了严重的心脏病,院长抱着小小的她坐在医院的长廊里,账户上再次汇入了钱。
??请帮她活下去。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有钱了,还是要抛下这个孩子,为何不带在身边养着?
说爱,却又丢了她。
说不爱,每月汇入的钱足够覆盖这所福利院几年的开销。
如果不养,为何不能将钱给旁人,让旁人照顾好这个孩子?
后来,院长用这笔钱将虞知聆送去了最好的儿童医院,她隔着玻璃窗看着脸色惨白的虞知聆,一旁的医生告诉她,这孩子很难活下去,先天的心脏病,便是手术也难以支撑她多活几年。
院长还需要照顾福利院的其他孩子,便让自己的女儿来了医院陪同虞知聆。
也是女儿告诉了她答案。
“因为不放心,不放心将她交给旁人,或许她的家人没办法陪在她身边,但又希望她好好活下去,无法相信这笔钱交给旁人,那人会不会花给她,于是挑了妈妈你。”
因为许院长是出了名的心善,收养了一百来个孩子,用退休金来给这些孩子补身体,会掏空自己的腰包给重病的孩子治疗,将虞知聆放在这间福利院的门口,并每月汇入大量的钱,便是知晓这位院长会好好对待虞知聆。
福利院的账户上又多了一大笔钱,这次的备注不是为了虞知聆。
??请您收下。
那笔钱是给福利院的,许院长并未客气,用这笔钱翻修了福利院,所有孩子的屋里装了暖气,给每个孩子买了新衣,并未有一分钱花给自己。
那个冬天应该很冷,可开了暖气的福利院又很暖和。
虞知聆自七月被查出心脏病后,便大大小小的病不断,三天两头往医院跑,跟福利院的其他孩子也不熟,唯一熟悉的,只有这个温温柔柔的院长奶奶和那个经常来照顾她的女孩子,是许院长的女儿。
她三岁那年,第一次做噩梦。
那场梦怎么都醒不来,很黑很黑,没有她喜欢的动画,没有她信任的院长奶奶和姐姐,只有一望无际的黑。
一你后悔吗?
那道声音听不出男女,一遍遍回荡,在耳畔萦绕,穿透她的耳膜。
在做这场梦之前,虞知聆是不怕黑的,她从小身子弱,但说话和走路都要快于同龄孩子,经常躲在衣柜里等院长奶奶来找她,跟其他小朋友玩躲猫猫的时候,也会挑一些黑黝黝的地方,因为知道小朋友们不敢进黑暗的地方。
自从那场梦后,黑暗像是个怪兽,会随时吞噬她,将她拆股入体。
随着她越长越大,她做梦的次数从一月一次,到半月一次,到一周一次,后来几乎夜夜做梦,每次哭着醒来后,她会哭着去找院长奶奶,缩在她的怀里抽噎睡下。
十三岁那年,院长奶奶去世了,福利院来了新的院长。
人也很好,说话温温柔柔,对小朋友们都很不错,也很喜欢虞知聆,可再好的人,也不是许院长。
许院长出殡那天,虞知聆再次进了ICU。
这一次她险些死去。
醒来后,身边坐了个双眼红肿的女人,看到虞知聆醒来后,她笑了下。
“醒了?”
虞知聆艰难开口:“......姐姐。”
许院长的女儿照顾过她很多次,也正是因为经常要跑来医院照顾虞知聆,她的婚期一拖再拖,工作也换过好几个,在许院长离世前,虞知聆便隐隐察觉到她们之间的隔阂。
那个照顾了她很多年的姐姐俯身,摸了摸虞知聆的额头,眼泪砸在她的脸上,道:“小聆,我要结婚了,我们在一起十年,我得给他个说法,他要去京都工作,这次我会跟他一起去,我的亲人都不在了,你能理解我吗?”
虞知聆能理解,她刚醒来,脸色还很不好,说话气若游丝:“能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我……我有钱的。”
这些年了,那些钱除了虞知聆的医药费,剩余的钱全被许院长存起来,许院长没有动过一分钱。
姐姐将卡递给她:“福利院的账户换了,曾经的那个账户便是你的了,以后打进来的钱,小聆要自己管了,好好照顾自己。”
虞知聆躺在床上送她离开。
那一走,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姐姐。
这张卡上依旧每月会汇入大笔的钱,月月不停,在听说那个姐姐生了孩子的时候,虞知聆刚好十五岁,给她的卡里打去了钱,足够一个普通人衣食无忧生活一辈子。
姐姐并未来见她,也没有给她回一个电话,只有一条陌生电话发来的信息。
??小聆,照顾好自己。
一条信息,虞知聆看了一晚。
原来她换了手机啊,怪不得她之前发的信息,没有一条被回复。
“姐姐,我出院了。”
“姐姐,我离开福利院了,留下了一大笔钱,够小朋友们生活很久,想了想,我还是决定找个离医院近点的地方住,福利院太远了。”
“姐姐,春节快乐,新的一年也要平平安安。”
没有人回过她。
虞知聆不觉得自己很苦,她从小就乐观,因为一早便知道自己是个短命的主,抱着活一天便是赚一天的心,倒也很快活。
她从出生以来,身边遇到的都是好人,无论是福利院的院长和小朋友们,还是许院长的女儿,以及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没有一个坏人,个个对她都是真心的。
甚至是那个抛弃了她,却又每月给她汇入足够金钱的人,她觉得是她的亲人,她也觉得那是个好人。
除了这一身病,除了不能上学,除了没有朋友,她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可一个病弱的身子,和永无止境的孤寂,已经快要摧毁她了。
许院长死后,她学会了一个词,阳光型抑郁症。
人前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人后一坐就是一整天,她总喜欢躺在病床上看风景,窗外种了一株橙花树,春季冒芽,夏季开花,秋季落叶,冬季挂满霜雪。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两年过去了。
直到某一天,她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病房内从未关过灯,她用毯子包住自己蜷缩在床角,身子控制不住发抖。
虞知聆看到窗外升起的日头,床头柜上摆着她和许院长的合照,她摸了摸那张脸,意识早已晃到了九天云外。
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站在医院的天台上,再往前一步便是深渊。
虞知聆一点都不怕,这栋楼高三十层,掉下去绝无活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上来的,意识清醒后却并未下去,而是低头看着下面空无一人的街道,心里寻思着,这里在施工早已封锁,从这里跳下去砸不到人的。
她看了许久,等到日头彻底升起,对面的楼里有人发现了她,惊恐推开窗户大喊。
“小姑娘,别做傻事!”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奶奶,虞知聆视力不错,第一眼便注意到她的脸,像极了许奶奶。
她几乎是哭着爬下来的,坐在天台上放声大哭,给了自己两个巴掌,格外响亮,两边脸打出了通红的巴掌印。
天台的大门被撞开,照顾她的医生护士冲过来,年轻的护士姐姐抱住她。
虞知聆那时候想,她如果真跳下去了,这个负责她病房的护士姐姐,刚工作没多久,是不是要因为没监管好她受到牵连了,她不该为这个姐姐带来麻烦。
明明有很多人希望她活着的。
她真是个混账。
虞知聆买了一盒彩纸,折了一下午的玫瑰花,抱着花束送去给那个姐姐,向她道歉。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护士姐姐收下了她的花,回送了她一盒糖。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小聆,心情不好的话,今天允许你多玩一个小时的游戏,好吗?”
可虞知聆打游戏也是个菜鸡,之前组队被骂,后来干脆单机打了。
但是那天,她刚登上游戏,便有一人发来了好友邀请。
小鱼小鱼:【我是个菜鸡,你想好。】
阿归:【没事,我也是。】
虞知聆以为阿归谦虚,那人的装备那么多,怎么可能是个菜鸡?
打了三局后,虞知聆:“......”
小鱼小鱼:【你这些装备哪里来的?】
阿归:【买的。】
小鱼小鱼:【你买了会用吗?】
阿归:【不会,送你吧,你用。】
他确实是个菜鸡,还是个巨有钱的菜鸡,十几万的装备说给就给。
他似乎还不太会用智能机,比虞知聆操作还烂,键位都搞不明白,但胜在聪明,学得倒是挺快。
虞知聆和阿归在游戏里打了十几天,两人从超级菜鸡荣升为小菜鸡,但依旧是菜鸡,不敢跟别人组队,每次上线都是他们两个打。
后来他们加了好友。
虞知聆有了第一个朋友。
除了依旧三天两头做噩梦,过去足够吃掉她的孤寂少了许多。
十三岁,许院长去世,姐姐也离开去了另一个城市生活,虞知聆开始独居,独自去医院,独自做检查。
十六岁,她犯了傻,被不断的噩梦和无边的恐惧折磨到精神崩溃,病痛和孤寂也让她难以忍受,站在天台边摇摇欲坠之时,一个陌生人唤醒了她,她给了自己两巴掌,向曾经帮助过她的人道歉。
她不该寻死的,她应该活下去的。
也是那一天当晚,她有了第一个朋友,叫阿归。
阿归阿归,她问过这个名字的寓意。
阿归说:“我在等一个故人归来。”
“她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是亲人。”
“她生活得不太开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我只能向上天祈求,她能多看看外面的朝阳,身边能多些朋友,能活下去,活到我们再次相遇的那天。”
虞知聆拐弯抹角问过他:“你那个故人是个很好的人吗,是不是很多人在等她?”
阿归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有许多人等她回来,我们都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