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直蹙眉,“你这是强词夺理,咱们就事论事,不该一桩归一桩吗?失德的王公大臣朕会惩处,梨园子弟坐地起价,难道不是你的错?你身为梨园使,只知得益不知尽责,你还同朕闹起脾气来?”
苏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用力咬着唇转过身,不再面对他了。那纤瘦的肩膀和身腰支撑着板正的公服,看上去有些悲凉凄惨。
皇帝怔忡望着她的背影,她低着头,用沉默对抗他。他心烦意乱,气问道:“御史台弹劾你,朕不得不将你召来,当面解决此事。朕不是已经向着你了吗,那些话你都没听见吗,还要朕怎么样?”
可她仍旧不应,正在他恼火的时候,忽然见她肩头耸动,抽搭起来。他一时慌了神,骇然望向一旁的万里,万里比他更惶恐,二话不说竟行礼退下了。
这下御座是坐不成了,要重振帝王威仪的计划再一次宣告失败,忙下来劝慰,“唉,你哭什么.......朕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苏月自小是蜜罐子里长大的,就算进了梨园,也没有人对她疾言厉色过。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但这次御史台的弹劾,将她强拽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这里没有人体谅她还年轻,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在一步步摸索,言官们只想对她的经验就事
论事,对她身为女子管理梨园百般讥嘲,然后直剌剌地将他们的轻蔑,扔在她脸上。
她越想越伤心,眼泪越流越多,终于放声大哭,哭声瞬间充斥了整个乾阳殿。
皇帝这辈子没有应付过嚎啕的女郎,忽来的变故让他手忙脚乱。他围着她团团转,急道:“别哭了......别哭了吧!朕不是帮着你回敬了那些言官吗,他们口不择言,朕也很恼火......你为什么要哭?是哭他们欺负你,还是哭朕没有保护好你?”
他卷着袖子要来替她擦泪,被她仰头避开了。她原本就生得白净,这一哭鼻尖泛红,一双眼睛蓄满了泪,简直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立刻开始反省,一定是自己做错了,朝堂上日日直面风雨,早就让他习以为常,可她是女郎,怎么能让她经受那
些言官的口诛笔伐。所以他一开始就不该召见她,直接替她挡煞就是了。大热的天,让她赶到乾阳殿来做什么呢,夜里自己去官舍找她,同她晓以利害,这事不就轻轻揭过了吗。
他立刻退了百步,“罢,以后再有人弹劾你,朕不会传召你了。朕只是觉得应当让你懂得官场上的利害,权力是柄双刃剑,你不能只享受它带来的便利,不去正视纵权的后果。好了,别哭了,算朕求你。这事传到太后耳朵里,又要怪朕不会讨女
郎欢心………………朕已经很努力了。”
他要来替她抹脸,她把他的手推开了,往后退了两步直犯倔,“男女授受不亲,你别想趁我失态,就对我动手动脚。”
皇帝说天地良心,“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
然而她又要咧嘴,他脑子一热,脱口道:“好了好了,到朕怀里来吧,朕抱一抱,就能疗愈你的伤心了。”
这是灵丹妙药,立刻让苏月止住了哭。她鄙夷地侧目乜他,“陛下趁人之危的手段可说炉火纯青,把我传来看清外人的险恶,再趁机对我施以援手,让我对你感激涕零。时机一旦成熟就想轻薄我,以为我不会反抗,是不是?”
皇帝一脸无辜,“这是什么话,朕何时这样想过!”
嘴上否认,心底里却对她万分宾服,为什么他的小心思轻而易举就被她识破了,他先前确实是这么谋划的。只是没想到那些人太过猖狂,对待女郎没有半分君子风度,狠狠伤了她的自尊。他这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极尽周全,张开双臂,
等着她投怀送抱。
不是说女郎脆弱的时候,会急于寻找安慰吗,为什么她没有?
皇帝有些失望,果真女子太自强了,对男人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苏月和他关注的重点,从来不在一个层面上。他还在遗憾她不够脆弱,她却在思量下次应当怎么应对弹劾。
她有她的主张,执拗地说,“我偏要直面弹劾。有错我自会认罚,但我若是没错,也不能让人平白构陷我。”
听得皇帝很欣慰,不是个怕事的女郎,初见母仪天下的风范了。
于是微笑着颔首,“也好,不挨骂长不大,多被弹劾几次,就知道世道险恶了。
可这也不是安慰人的好话,苏月气恼地说:“原先我在姑苏,世道也不算太险恶,如今一脚踏入上都,看见的都是丑恶。”
皇帝些微不悦,“怎么都是丑恶,朕对你还不够好吗?太后对你还不够关爱吗?就算上都是个泥潭,朕也是绕城的清泉,你怎么只念旧恶不知感恩。今日要不是朕,你早就被他们生吞活剥了,知不知道!”
苏月被他一通数落,气焰终于矮了几分,窝窝囊囊道:“卑下被气冲了头,口不择言了。虽然卑下也不知道您算不算清泉,但对卑下来说您宽仁护短,确实是卑下的靠山。”
皇帝又更正她一遍,“说了别自称卑下,如此自降身份,拉低了朕的眼光。”
一句话里包涵了陛下百转千回的心思,那份欲语还休,甚至看她的目光都带着轻轻的幽怨,惊得苏月慌忙调开了视线。
“你为何不看朕?”皇帝又不满,“你以为今日吃了亏,实则是赚了,往后朝堂内外,谁敢不认你是朝廷命官?"
话虽这样说,但苏月回想起来就心痛欲死,“我被罚了半年俸禄,前几日才刚拿第一回月俸,马上就倒欠朝廷四十两......快别说了,说得我心如刀绞,不想活了。”
罚俸半年而已,真的有这么严重吗?皇帝说:“你也是苏州富户出身,四十两就要死要活,你的命未免太不值钱了。”想了想,大手一挥,“你的俸禄,少府照旧逐月发放,别死了,好好活着吧。”
苏月这才略感舒心,舒心之后就有闲情来检讨自己的过失了,便绞着手指说:“臣没能约束好乐工,遗漏了梨园的规章,都是臣的错。请陛下放心,等我回去,一定着力整顿此事,给陛下和朝廷一个交代。”
皇帝说好,“有错不怕,只要受教改进,你依旧是称职的梨园使。朕对你寄予厚望,以前这样说,现在也还是这样说。他们觉得女郎治理不了梨园,朕半分也不认同,朕觉得你可以,并且可以治理得极好。因为就算你不行,还有朕,朕在后面替
你托着,你什么都不用怕。”
这是暖心的安慰,虽然还是一样不听,但至少给了她莫大的底气。
皇帝见她舒展开了眉眼,自己也很欢喜,轻松地问她:“前几日去代侯府上喝喜酒了?场面热闹么?可见到权家的族亲?”
苏月点头,“代侯夫人引我见了许多人,我与鲁国夫人坐一桌。”说着想起了权弈,追捧式地说,“我还见到了齐王,齐王真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男子了。他那么温柔,那么知礼,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像春日的甘霖。还有他的身形与举手投
足,看上去道骨仙风,真是天上有地下无。”边说边打量了面前的人两眼,嘀咕起来,“据说陛下与他是一母的同胞,你们怎么一点也不像,多奇怪啊………………
吃自己兄弟的醋,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但皇帝就是吃了,且吃得一点不隐藏。
“你有没有想过,道骨仙风是因为太瘦?”他拉着脸道,“哪天吃胖了,他就仙不起来了。再者朕劝你自重,和阿兄议过亲,眼睛不能多看小郎一眼。兄弟两个你都爱,会挨天打雷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