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依着旁边的人行事,就不会出错。
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过端门,顺着铜驼街一路往南,从紫微城到郊社的场地有很长的一段路,御道两边早就围起了黄栌的行障,看不见半点街景,只听见齐整的脚步,和马蹄清脆的踏地声响。
郊社的场地设在建春门外,甫一出城门,就是更大的一番排场,早有穿着朱衣的缇骑,铁桶一样把守住了四方。
苏月还是第一次,由头至尾目睹皇帝凌驾于万物之上。行郊社之礼时,闲杂人等须得退到禁区之外,但可以远观大礼的流程。只见半跪的司天台神官在台上引领,满朝文武匍匐在地,只有他,手执笏板站在神台最高处。这是人与天相距最近的
时候,也只有这回,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是人间帝王。
反正就是不要开口,睥睨天下的人,会令不少女郎心生向往。苏月挑着熏香炉,心里只管胡思乱想,如果头一回见他是在这样场合下,说不定她真会懊悔当初拒了权家的提亲呢。可惜这人长了一张嘴,脾气很讨人嫌,如今太后又做主要把她彻
底送到御前……………
想起这个她就眼前发黑,只觉前路茫茫,天要亡我了。
不过有风迎面而来,带来了乐声,那是部的大音法曲,专作祭祀所用的。她喜滋滋地想,回头等仪式完结,就可以钻进帷帐里头,去找一找熟人了。这阵子被关在安福宫,她才知道相较于掖庭,她更喜欢梨园的生活。也许早前的梨园是个无
底的深渊,但如今不是有了改善吗,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奏乐,可比和好望山的贵女们大眼瞪小眼强多了。
只是仪式冗长,持续了得有半个时辰才结束。皇帝从神台上走下来,御前净道的人要上前接引,一直将人接进行在大帐中。
苏月心里有了指望,可以十分耐心地等待,等皇帝再次望向她时,那灿烂的笑意就冲他绽放了。
御座上的人显然怔了怔,辜娘子的美色可真是耀人眼啊。当她这样全心全意向你展露温情时,就算见惯了风浪的人,心头也会不由自主打颤。
皇帝眉目轻转,今日祭祀顺利,回来又看见她对自己笑,他觉得来年必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抬起手,轻轻招了下,把她招到自己面前来。她欢天喜地听令,那双眼睛四外冒着真诚,由衷地说:“陛下先前在神台上的样子,实在令卑下崇敬不已。”
他听了,唇角就要压不住了,“真的?”
苏月说真的,“我虽没见过您在军中的样子,但却可以设想出您站于阵前,指挥千军万马的雄姿。”
她好会说话……………皇帝耳根子隐隐发烫,虽然他知道她这么活泛所为何来,但见她高兴,自己便也跟着高兴了。
“辜娘子想必有所求。”他的手指无意识抠着书案的边缘,既受用于她的做小伏低,又要显得沉着,“朕从你的字里行间,窥出了别有用意。”
既然如此,索性直言相告吧。苏月说:“卑下想向您告个假,去会一会以前的朋友。”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其实带她来,本意也是为这个。只不过明明很善意的初衷,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不怎么中听了,“上回你可是装病才离开梨园的,这次去见故人,怕得厚着脸皮吧!”
果不其然,灿烂的笑意僵在脸上,她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败给陛下,我不觉得丢脸。”
好吧,眼看又要生气,皇帝识趣地别开了脸,“想去就去吧,免得过后对朕怀恨在心。
苏月已经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忙端庄地伏伏身,赶往了待演的帷帐。
国用看着她走远,掖着手道:“辜娘子想是寂寞坏了,好望山里的女郎都忌惮她,不同她玩。前日奴婢上安福殿送香品,看见娘子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鹅颈椅上,那些女郎凑成一堆,独留她一个,实在落寞。”
皇帝的心往下沉了沉,“猛虎都是形单影只的,何须狼一群狗一伙。
国用说是,“陛下对小娘子寄予厚望,只是小娘子还不曾领悟罢了。”顿了顿道,“太后打发人来问,陛下可曾翻阅过画册……………"
皇帝哼笑,“太后难道觉得朕不懂男女之事,要靠画册子才能行事?”毕竟这话过于私密,今日的场合不便多说,遂蹙眉横了国用一眼,“你好没眼色,再多嘴,就罚到伙房运泔水去。”
国用诺诺称是,皇帝蹙着眉,烦闷地合上了书页。
有些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唯一缺的,不就是那个人吗。自己有一副认死理的性子,甚至在没有见过辜家娘子的情况下,就已经对信上那个名字心向往之了。然后终于等到乾阳殿后相见,小娘子且美且娇,眼神楚楚,身段纤柔,比他以前
见过的女郎都要好看。他怕麻烦,政务又忙,有现成的做什么还要舍近求远,认准她就对了。
那厢苏月兴致勃勃赶到候演的大帐里,果然见到了梅引和颜在她们。
女郎们重逢,抱在一起蹦跳,颜在说:“苏月你活得好好的,我一直担心你,怕你在掖庭里受苦呢。”
梅引则嗟叹:“你们唱了好大一出戏啊,我那时真以为你要病死了。”
左右都是耳朵,有些话不好说,苏月便含糊其辞,“是真的快病死了,没想到命大,遇见了一个好太医,一下子把我治好了。”
颜在在一旁附和,“宫中果然卧虎藏龙。”心里自然明白,那个好太医是陛下,用的神药是强权,到了鬼门关也能把你拽回来。
那些九死一生的事就不去谈了,大家坐在一起叙旧,说说梨园中发生的鸡毛蒜皮,比死气沉沉的好望山有趣多了。
正聊得热闹的时候,见太乐令和内宰走到了帐外,太乐令火冒三丈,“……...我的吩咐,你究竟听进去多少?富余的人呢,预备了没有?”
内宰支吾着:“今日有好几家行?礼,人手不够分派,好不容易才匀出去的......”
太乐令简直恨不得抽打她,咬着槽牙狠狠指点,“你这内做到头了,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干什么吃的?就算推了外面的邀约,也得先紧着这头,这是郊社!郊社你懂不懂!”
气咻咻转身进帐,忽然看见苏月,蓦地蹦了下,“啊,辜娘子!”
苏月忙俯了俯身,“顾使,袁内宰,许久不见,向二位问安了。”
内宰和太乐令面面相觑,当初他们听了太常卿的吩咐,跟着一同做戏,险些没出乱子。这位女郎再次出现,不由令人有些尴尬,活像一个大巴掌拍到了脸上。
只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问题亟待解决,太乐令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把什么都抛开了,急急道:“辜娘子,有个乐师忽然晕厥,上不了场了。过会儿的大乐要奏《清和令》,这曲子你熟,能否请你救个急,勉为其难再登一回场?”
其实再与大家一起献演,对苏月来说是件愉快的事,况且不过举手之劳,于是连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这头商量妥当,赶紧换上衣裙,挽起了头发。一众乐人登台坐定,上首的皇帝也终于从人堆里发现了她。
苏月有些心虚,但已然先斩后奏,顾不得其他了。静下心来抡指拨弦,即便是时隔多日疏于练习了,那些音节她依旧可以精准地把握,分毫不差。
五丈开外的人,轻轻在桌下找起了拳,他能听出琵琶声中的欢快,也能看见她奏到激昂处,眼里重燃的光。
先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自从入了掖庭,人就变得黯淡了。他以为不再整日与琵琶为伍,会让她过得轻松些,却没想到她熠熠生辉的时刻,仍是在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