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北盛京都。
正是桃花灼灼的季节,姜府中三里桃花盛开,清雅的香气甚至能飘进一墙之隔的皇宫中。
花团锦簇的院子里,丫鬟一字排开,手中托盘呈着江南新供上来的丝绸。
盘着小盘髻的少妇人正一一验看货物。
“今年锦绣坊送上来的浮光锦不错,三娘你挑一匹好的,送给兰妃娘娘。”
“夏竹你择日去趟姑苏锦绣坊,给张掌柜送一尊金佛去。”
“姑娘要赏张掌柜,直接送金锭子,或是让镖局送金佛不就好了?何苦要要奴婢千里迢迢去趟江南?”夏竹扶住少妇人,皱了皱鼻子,“奴婢还要伺候姑娘呢!”
“你是我身边的人,亲自去送赏,也算给张掌柜撑面子,他心里感激,做起事来自然也就更卖力些。”姜云婵点了下夏竹的鼻尖,“给别人一分好,要让别人记得十分恩,这是治家之道………………”
姜云婵说到这句话,顿了顿,不再言语,默默去桃花树下的石桌前看账去了。
自四年前,玉麟军大胜虎贲营后,秦晓一路攻入京中。
李宪德被围困在李清瑶死的那个山崖上,走投无路之际,他的宠妃为自保,将他一把推下了悬崖。
李氏江山也因此葬送在了黄河口。
之后,秦晓民心所向,顺利登基。
他也知道自己的基业其实有一大半是谢砚打下来的,故称帝后,追封了谢砚公爵,将姜云婵接回京中照料。
但姜云婵不想再回侯府,不受诰命,只在从前她帮谢砚代管的布坊扎了根。
四年时间,她将姜氏布坊重新了起来。
如今的姜氏,已经是北盛第一大布商,还收回了姜家从前的商号。
姜云婵的生活忙碌了起来,可眉宇间却没有了往日的疲惫,反而多了几分昂扬生气。
夏竹跟着姜云婵也受教颇多,如今也能管着江南的铺子了。
“姑娘有一年没回姑苏,不若带着孩子一起回去看看?”夏竹递了盏茶给姜云婵。
姜云婵并未抬头,“东陵新帝新后大婚在即,圣上令我们姜家准备丝绸贺喜呢,哪有空闲回去?”
“娘亲!”
此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粉团子从桃花丛中,飞奔而来。
猛地扑进了姜云婵怀里,粉糯糯的脸在她怀里蹭了蹭,“娘亲,后天陪我去逛花朝节灯会,好不好?听说京都来了位特别会做花灯的大师傅,会做超级大的凤凰灯呢!”
小小的团子张开手臂比着凤凰灯的大小,骄傲地挑起小下巴:“是可以骑的凤凰灯哦!厉不厉害?娘亲没见过吧?”
姜云婵失笑,揉了揉姑娘的小脑袋,“娘亲后日要入宫呢,让三娘和夏竹陪你去?”
“我才不要!绾绾和念儿都是爹爹娘亲陪着去的!”小姑娘双手抱臂,努了努嘴巴,“娘亲不陪我,我就去找爹爹陪我咯!"
“你别去!大理寺的公务忙得紧,他哪有功夫看花灯的?”姜云婵拉住孩子。
“忙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后日我陪小丫头去就是了。”
此时,宝瓶门外,穿着仙鹤补服的男子踱步而来。
男人面容清润,一颦一动自有一股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
“阿舟?”姜云婵惊喜不已,起身迎过来,“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朝了?"
“在御书房瞧见有桃花酥,想着你和孩子都喜欢,特意送些来。”顾淮舟半蹲下来,张开臂膀。
小丫头欣喜若狂,小跑着投进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脖颈不肯撒手,“干爹最好了!桃桃最喜欢干爹了!”
“你这孩子!”姜云婵也迎了上来,嗔道:“你干爹刚下朝,别累着干爹。扶苍叔方才找你呢,快去瞧瞧,指不定又给你带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了。”
“咦?苍叔从东陵回来啦?是不是给桃桃带了东陵的火炮?”桃桃葡萄般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扑腾着小腿,从顾淮舟怀里跳下来。
鸟儿一般,张开膀子往后院去了。
姜云婵无奈叹了口气:“这孩子,姑娘家家的喜欢什么火炮长枪?”
“许是遗传他爹吧,毕竟血脉相连。”顾淮舟轻笑。
姜云婵表情一滞,冷哼一声:“早知道也是个混世魔王,我当初就......”
姜云婵摇了摇头,后面的狠话没说出口。
“好了,你跟我还嘴硬什么?”顾淮舟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姜云婵去桃树下坐着,“你生孩子吃了不少亏,莫要太劳碌,保重身体才是。”
姜云婵到底不如她嘴上说得那般狠绝。
当初在明月村时,那个名唤鱼鱼的小姑娘曾起誓要请姜云婵吃明月村最好的鱼。
后来,鱼鱼瞧姜云婵总是吃廉价的鲶鱼,便悄悄把他爹打鲥鱼、桂鱼偷龙转换掉了。
鱼的肉质很不相同,姜云婵其实吃的时候略有察觉,但不知为何当初她懒得深究,给她什么就吃什么,听天由命吧。
许是各种鱼杂食,并未中毒太深。
或者是谢砚取回来的小白花杆也有药效。
种种原因,这孩子竟然保住了。
虽然孩子弱了些,倒也健康。
这几年,圣上和顾淮舟更是什么好吃好喝、名贵药材都往姜府里塞。
母女二人身子都无大碍了。
既然天意让这个孩子留了下来,既然谢现已经过世了。
恩怨情仇就留在他们这一代吧。
姜云婵也不愿桃桃像她一样,半辈子活在父母的爱恨情仇中。
“罢了,如今这样就挺好。”姜云婵释然地笑了笑,又问顾淮舟:“你呢?听夏竹说,你与叶清儿和离后,直接住进大理寺了?要不要我给你找宅子,牙钱算你便宜些?”
“姜老板这生意都做到我头上了?”顾淮舟无奈摇了摇头,“近日我按谢砚给的名册,收押了不少贪官,公务繁忙,也是没时间回府,索性住在府衙方便。”
四年前,谢把朝堂官员的把柄给顾淮舟。
是因为谢砚算到秦晓重情,就算颠覆李氏,也会沿用旧臣。
顾淮舟握着这些旧臣的命脉,就可像谢砚一样扶摇直上。
只要顾淮舟势力稳固,就能护得住姜云婵一生安稳。
可顾淮舟总相信会有吏治清明的那一天,他不想以恶制恶。
故而,他将谢提供的罪证全部呈于朝堂之上。
圣上倒也支持他肃清吏治的想法,他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自然乐不思蜀。
“你是对的,阿舟!”姜云婵知道他和谢砚是不一样的人。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对着他莞尔一笑,一如当年淮舟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时,她也是这般全力支持着他。
顾淮舟眸光微荡,迟疑了片刻,“等查完贪腐,我就要去两江总督府上任了,婵儿......”
“有没有想过回江南?”顾淮舟喉头微涩,“和我一起回江南?”
姜云婵讶然抬眸,正见已经身居高位的顾淮舟面颊微红,瞳孔微缩,十分紧张地望着她。
好像当初他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时,一样紧张地不知所措。
DJ......
世事变迁,人已殊途,他们已经错过了交叉点。
“阿舟,我已经有桃桃了。”
“我不在意的。”顾淮舟眼中对她的爱恋一如往常,甚至历久弥新。
姜云婵知道就算她跟谢砚有过一段不堪的过往,就算她有了桃桃,以顾淮舟的人品,他待她还是会一如往常的好。
可姜云婵怎么就没有那种春心萌动的感觉了呢?
她没想过再嫁人,也没想过离开京都。
她嘴角轻扬,话音温柔无波,“好啦!走之前,记得知会我一声,我为你送行。”
顾淮舟准备了许久的话噎在喉咙里。
他从她眼里已经看不到那份悸动了,有的只是朋友的关切。
他印象中爱哭的姑娘,如今眉宇间平添了一份坚韧的温柔。
她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了。
顾淮舟不愿让她为难,也释然地笑了笑,“行,我等着你的送行宴。”
两人相对而视,平和得仿佛某个闲暇的午后,偶然相遇闲聊的老友。
岁月如此温柔。
远处,传来孩子稚嫩的笑声。
桃桃拉着鬓边生了白发的扶苍经过拱形门,朝美云婵挥了挥手,“娘亲,我和苍叔去给爹爹上坟,你去吗?”
姜云婵眸色一凝,抬了下下巴,“娘还要去铺子里呢,你跟苍叔去,记得早些回来用晚膳。”
桃桃失望地垂头,讷讷“哦”了一声。
“娘晚间给你做糖醋鱼还有鹿梨浆!”
“好呀!”小孩子的喜乐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小糯米团子听了有好吃的,立刻又兴高采烈,拉着扶苍蹦蹦跳跳出门了。
顾淮舟目送桃桃的背影,又回看姜云婵,“四年了,还是没去他坟上看看吗?”
当时在明月村,顾淮舟找到姜云婵时,恰逢谢砚的尸体被抬回来。
那具尸体被岩石砸得血肉模糊,都快看不出人形了。
姜云婵当场晕厥了过去。
再之后,入殓、下葬,直到三年祭姜云婵都再未看过谢砚一眼。
甚至至今也不知道谢砚的坟墓在哪儿。
她不闻不问,众人也都默契地不提。
四年时间,谢砚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唯顾淮舟还敢在她面前提起过往,“你知道我这次去两江总督府做什么吗?”
姜云婵心不在焉摇了摇头。
“我去查镇国公府和玉麟军被诬陷为反贼,导致满门凌迟处死之事。”
“......”姜云婵怔然。
顾淮舟又道:“当年镇国公府功高盖主,前朝李氏怕江山不稳,便趁着国公爷和玉麟军在外征战,给他们按了卖国反叛的罪名。
国公爷浴血奋战,却在凯旋当日,被李氏下了狱。
数万候在京郊豪饮庆功的玉麟军将士未死于敌手,反被李氏赐酒毒杀,魂葬故土。
所以,谢砚筹谋多年要颠李氏江山,也不全然为了权利,他应是想给国公爷报仇,让国公府有一日能沉冤昭雪。
他这些年其实已经收集了许多铁证了,奈何李氏不可能认罪,只能推翻他们,明君上位,国公府才有机会洗脱骂名。
谢砚死前把这些证据给了当今圣上,圣上有意在今年重阳宴将真相宣告天下百姓,赦免玉麟军后裔。
我此番去两江总督府便是要核实证据。”
“原是如此。”姜云婵震惊于玉麟军的事,但更叫她惊讶的是:“阿舟你要帮谢砚他家洗清罪名吗?毕竟......”
毕竟谢砚生前,没有少迫害顾淮舟。
“我不是帮他,我只想真相昭然于世,国公府一家为国殚精竭虑,不该如此下场。
经了这么多事,顾淮舟眸中灼灼的义正并未消解,仿佛还是那个挥斥方遒的白衣书生。
姜云婵着实佩服,“你能遵从内心行事,实在难得。”
“我说这些不是想婵儿你佩服我,我是想说………………”
顾淮舟声音微哑,“我想说谢砚并不是那么十恶不赦的人,就算婵儿你曾经喜欢过他,你爹娘也不会怪你的,你更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阿舟!”姜云婵截断了他的话,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别胡说了。”
“方才送进府的布匹我还要再检查检查,阿舟你自便吧。”姜云婵理了理衣摆,仓促离开。
“婵儿!”顾淮舟起身叫住了她,怜悯望着她略微颤抖的薄肩,“谢砚都死了四年了,不管你对他是爱是恨,都不需要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好生看清自己,才能真正走出来!"
顾淮舟并非想给谢砚说好话,可这四年姜云婵把自己的心封得太紧了,什么情绪都放在心里发酵。
这样作茧自缚,怎能真正开心?
他只想她好,想她直面自己,才能放过自己。
“谢砚已经死了,是爱是恨都不重要了,你懂吗?”
顾淮舟的声音被春日里的暖风裹挟着,吹向姜云婵。
她站在桃花树下,衣袂翩翩,眼前落英缤纷,淡粉色的花瓣在三里桃林里旋转、飘摇。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十五年前,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姑娘在桃花树下,一边在树干上刻着猪头,一边哭哭啼啼哽咽着:“子观哥哥是笨猪头!永远都是!”
她刻得那样深,好像要将他永远铭记一般。
那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少年,蹲在她身边,在她的“猪头”旁边刻了一只肿眼泡的小兔子。
小兔子和笨猪头肩并着肩。
他学着她的样子,揉着眼睛呜呜咽咽,“皎皎妹妹是笨兔子,永远都是!呜呜呜......”
“你才是兔子!臭兔子!”姑娘气得抬手去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