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是打定了主意,配合淮舟置谢砚于死地。
谢砚轻垂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
顾淮舟与姜云婵一唱一和,紧接着道:“谢砚不仅在京郊养马匪,在雁西山、大雁山等五地也豢养了马匪山寨。”
他呈上一叠公文,“我已查明侯府每年都会流出上千两银钱,经过盐院、镖局转移后,送去这五地供养马匪!有盐院、镖局的账目为证,也有这五地附近的猎户为证!”
随即,堂上几个瘦弱的村民对着官爷连连磕头,“回大人,草民确实看到过有人在后山习武练兵,这些人神出鬼没,草民也看不真切,更不知谢世子到底做了什么啊!”
“每年确实也有京城来的贵人找我们收野货、皮毛、粮食,价格奇高,我们只管拿钱做买卖,并未参与其他勾当!!
上首,裴严和同僚一边查看账目,一边听着猎户的话,大概把事情脉络串起来了。
“也就是说谢砚将卖官鬻爵的银钱转手运送到雁西山等地,一部分供养马匪,一部分用来堵村民的嘴,掩人耳目,对吗?”
“大人说笑了,我养马匪作甚?”谢砚淡然一笑。
裴严猛地一拍惊堂木,“人证物证俱在,难道不该你自己说清楚为何要勾结马匪吗?”
“谢砚,你觉得自己还有狡辩的余地吗?”顾淮舟神色笃定问谢砚。
他知谢砚心思敏锐,口灿莲花,故而此次查到证据后,他先快马加鞭回京面圣。
此时,雁西山等地窝藏的马匪、村民早就被圣上下旨派兵连夜控制了。
一切人证物证俱全后,圣上才授意三司会审,打谢砚个措手不及,让他在百姓面前原形毕露。
谢砚的结局早在他被押解进大理寺的那一刻,已然注定,只等画押。
裴严明白圣上的心思,冷声喝道:“谢世子还是早些招认,免得受皮肉之苦!”
“我什么都没做,招认什么呢?谢砚语气稀松。
话音未落,廷杖打在了谢砚后背上。
他许是未预料到这猛然一击,往前一栽,单膝跪地。
姜云婵只在他一臂之隔的距离,清晰地听到了膝盖骨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
她下意识寻声望去,谢砚正与她并肩跪着,溢出鲜血的嘴角对着她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姜云婵心惊肉跳,赶紧垂头避开他莫测的笑意。
“行杖刑!”
堂上,裴严手中的令签坠地。
两个衙役站在谢砚身后,抡起廷杖,接二连三打在谢砚脊背上。
大堂外,百姓们的议论声也更肆无忌惮。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谢世子竟然如此狠辣虐杀薛志。”
“他外祖就是反贼,一脉相承罢了!”
“当年定阳老侯爷一力保下谢砚母子性命,后来还不是沦落到被丢进寺院清修,老无所依的下场?养不熟的白眼狼!”
斥责声和杖击声错落打在谢砚的脊梁上。
每一次击打,他口中便涌出一口鲜血,渐渐在地上汇成一滩刺目的红。
姜云婵就算不正眼看他,也能透过血水里的倒影看到他如玉白皙的脸鲜血斑斑,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周围充斥着骨头清脆的击打声和他断续的呼吸,分明很痛。
可他仍挺着脊背,不肯倒地。
任凭流言蜚语和木杖凌虐,他只一瞬不瞬侧目盯着姜云婵。
沉静的目光如巨网笼罩着姜云,似要将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丝情绪都参透。
姜云婵心中百感交集,她期待他倒台,也有些许恻隐。
而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谢砚此人向来城府极深,今次被这般严刑拷打,他竟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是因为百口莫辩了吗?
他真会这样束手就擒吗?
姜云婵莫名眼皮一跳,对上他含笑的眸。
随即,一群村民挤进围观百姓,蜂拥一般挡在了谢砚身前。
为首的老太对着上首连连磕头,“求大人明察秋毫!谢世子这些年为雁西村殚精竭虑,护一方百姓安宁,大人莫要冤枉了世子啊!”
“求大人还世子清白!”身前数十位村民齐齐跪地呼喝。
堂上三位官家面面相觑,“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雁西山、大雁山脚下的村民,因我们村子偏僻,常被马匪滋扰,村民们过得水深火热。这些年是世子拿银子接济我们,还请了将军教村民习武,我们才得以自保!世子是我们的恩人呐!”
老太这话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众人惊讶不已,“你的意思是世子送银子是去资助贫苦村民,而非马匪?”
“普天之下哪有资助马匪的?”老太指着之前作证的瘦弱村民,“他们才是马匪!盖因世子善举令村子越发壮大,马匪在村里讨不到好,他们怀恨在心,才出言污蔑世子!”
“这………………”裴严望着堂下作证的两方人,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你们各执一词,可各自有证据?”
“我来作证,能算证据吗?”
此时,大堂门口一穿着鎏金铠甲的将军立于门前,逆着光,身姿挺拔。
此人看着年纪轻轻,但早生华发,鬓边两缕白发格外惹眼。
让人一眼便知他就是镇守西境,有封狼居胥之功的忠义侯秦骁。
此人是北盛百姓心中的战神,且常年驻边,跟京中官员多无来往。
他说话显得中立,自然让人信服。
没人注意到,他与谢砚目光短暂相接,而后走进大堂,拱手以礼。
“各位大人,雁西山和大雁山一带常遭马匪滋扰,但因百姓不愿远离故土,三年前谢大人与我商定教授当地百姓习武自卫,所以村中武装皆为百姓自发组织,抵御马匪的。
至于买卖粮食、皮毛,也不过是谢大人心忧百姓贫苦,召集商人前去收购物资,以解百姓之困,怎么就变成谢大人养马匪了?"
“秦将军此话可有证据?”裴严问。
“此事三年前就禀报过先皇,查查当时的奏折便知真伪。”秦晓字字笃定,连先皇都搬出来了,又怎会有假?
如此说来,谢砚为民请命的善举反被人颠倒黑白,恶意诋毁?
混乱的大堂中,围观众人面面相觑,好事的目光转而投向顾淮舟和他带来的证人。
裴严亦一头雾水:“就算雁西山和大雁山的马匪和谢砚无关,那京郊马匪呢?不是谢砚指使他们虐杀薛志的吗?”
“大人饶命!是顾淮舟逼我污蔑谢世子的!”
此时,京郊马匪突然跪到了最前面,如被拆穿了谎言一般,心虚地连连磕头,“我们虐杀薛志是因为头儿跟薛志为女人起了争执,一时不忿才杀了他们!跟谢大人无关。”
“我何时指使过你?”顾淮舟不可置信望向那马匪。
马匪却一口咬定,“是你说只要配合你指证谢砚,就饶我一条性命!如今事情败露,你竟不认了?”
“我何曾与你约定过?”顾淮舟一时百口莫辩。
藏在人群中的姜云婵也因这一幕神思混沌。
明明是谢砚养私兵,怎么突然变成顾淮舟诬陷谢砚,谢砚反倒成无辜的那一个了?
姜云婵狐疑望向谢砚的侧脸。
身边人正冷眼瞧着堂中诸人争辩,如一个旁观者,坐观行云,纷纷扰扰仿佛与他无关。
而他已在弹指之间,逆转了局面。
他如深渊,姜云婵临渊而探,腿脚发软,瘫在地上。
谢砚的目光戏谑掠过她,而后扫了眼身后人群。
围观的百姓中旋即有人怒骂:“这个姓顾的和他岳丈一样,心怀鬼胎,想陷害谢世子罢了!”
“若非秦将军在京城,谢世子岂不含冤而死?”
“姓顾的陷害同僚,污蔑师长,昏官!奸臣!”
百姓被三言两语点燃了,纷纷朝大堂中丢菜叶丢鸡蛋。
府衙之中,一片狼藉。
裴严的惊堂木根本压不住暴怒的人,只得令道:“先把顾淮舟押下去!容后在审!容后在审!”
顾淮舟被衙役架着胳膊,往外拖。
本就疲惫的公子被人扔菜叶、吐口水,更显狼狈。
姜云婵目送被推搡在人群中的顾淮舟,下意识往想要跟上去。
顾淮舟透过攒动的人头,朝她轻摇头。
顾淮舟知道谢砚难以对付,此次三司会审,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从始至终,顾淮舟未提及姜云婵,更未将姜云婵提供的账目拿出来。
为的就是哪怕此次状告失败,至少可以不牵连姜云婵,保证她安然无恙。
姜云婵读懂了顾淮舟的心意,心中既愧疚,又担忧,隔着人海遥遥望向渐行渐远的身影。
“过来扶我。”
此时,身边传来清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