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山洼外的农户炊烟袅袅,两人却望着翠微山色,谁也没打算立即折返回去。
想起蜂群,黎昭笑道:“忽然想看成群的流萤了。”
可惜这个时节很少能见到。
齐容与问道:“为何想看流萤?”
“亮闪闪的,如星辰闪烁,触手可及。”
齐容与理解为重点在“触手可及”,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拧开灌了一口酒。
“好酒。”
“还是那家的黄酒。”
“那更好喝了。"
黎昭没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扭头看他,刚好他也看了过来。
内双的眸子笑意未散,却在对视后,一点点褪去,溢出丝丝涟漪,他轻唤:“黎昭。”
“嗯,我在。”
“黎昭。”
黎昭故意板起脸,“你怎么总是喊我的名字?”
上回在地窖里也是。
青年静默良久,觉着该寻个完美的时机道出心事,至少也该衣衫整齐,而非邋里邋遢,可此刻气氛烘托到这儿,似乎又是最合适的时机,他仰头欲灌酒,忽然发觉一滴不剩,被他不知不觉喝光了。
“酒有点少。”
“回城再去打酒好了。
齐容与别好酒葫芦,曲膝搭一条手臂,两指腹来回摩挲,似心思都凝聚在指腹间。
察觉到他心事重重,黎昭端正态度,总觉得身侧的青年是苍穹雄鹰,是草原雄狮,该肆意无拘束,不该被世间烦事所困扰,“有事就说。”
力所能及,她都会帮忙的,这点义气,还是有的。
少女如是想,露出几分骄傲,歪头笑了笑。
齐容与看着她,薄唇开合。
却惊得黎昭愕眙,慢慢收敛起笑意,眼底一片迷茫。
他说:“我喜欢你,很喜欢。”
料到黎昭会有如此反应,青年没觉得多失望,喜欢一个人,多半不会立即得到称心的回应,要不说金玉良缘可贵,两情相悦可遇不可求。
“没关系,你可以考虑,多久都行。”
执手那一刻起,是要一辈子风雨同济的,哪能不好好考虑?
不仅要好好考虑,还得考虑周全才是。
齐容与觉着自己有的是耐性,即便被拒绝,也不会失了风度。一个很好的姑娘,是该有接受与拒绝的自由。
黎昭从起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脱口问道:“一直考虑,一直耗着你,也行?”
在此之前,她不是木讷到感受不到齐容与的感情,但她不敢深思,今生的她,早已不愿活在情爱编成的笼子里,不敢轻易沾惹风月。
可此刻脱口而出是疑问,而非拒绝的话。是她不够坚定重生时的初衷,还是不忍拒绝这个风清朗月的男子?
齐容与坦然道:“行啊,你愿意耗着我,我才有机会啊。”
可他知道,一个很好的姑娘,是不会恶意耗着爱慕者的。黎昭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黎昭又问:“那你可好好考虑了?万一在这个过程中,喜欢上别人呢?”
“不会的。”齐容与回答得斩钉截铁,自小在胭脂味的总兵大院长大,自懂事起,就厌烦妻妾嫡庶的争风吃醋,深知一世一双人的可贵。
在被伤得遍体鳞伤之前,他喜欢一个人,就只会喜欢一个人。
听过他的表达,黎昭望着山洼中潆洄的流水,呢喃道:“你是一个让我敬佩的人。”
“别这么说,有种出局的感觉。”齐容与以商量的口吻,轻声道,“认真考虑考虑行吗?若你觉得我与侯爷………………
“不要说,容我先考虑。”
朝廷风云变幻,权势时刻更迭,那都是后话,前提是,她要先捋清自己的情丝,能否坚韧抗造,还是一触即断。
山风起,彻底吹散叠嶂之上的山岚,万丈春光倾斜,花木蓊郁向阳。
林籁泉韵,春色澹荡,蔓延心间。
黎昭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像齐容与建议的,认真考虑起来,需要多日的沉淀。
两人回到田间时,摆脱蜂群的将士们已在一户农家外围成一圈,等着农家的铁锅炖。
有人脸上挂彩,但还是龇着大牙有说有笑。
气氛和乐。
见着一对男女并肩走来,众人也不会聚伙起哄,不知是不是有人事先敲打提醒过。
“少将军,黎姑娘,来这边坐。”老将魏谦招呼着他们,将鼻尖红肿的小童推开。
小童龇牙咧嘴,却因鼻尖被叮出的大包太疼而泪眼汪汪,说不出话。
黎昭随齐容与席地而坐,没有太过拘谨,而身侧的青年更是从容自若,谈笑风生,看不出半点异样。
好像,那时的表白没有发生过。
只有在彼此对上视线时,黎昭才能在他的眼里看到点点凝聚的认真。
吃饱喝足后,由老将带头,这些作为伯府家臣的伙计们开始齐唱来自北边关的民谣,豪迈万丈,慷锵有力。
黎昭沉浸其中,那点不自在全然消失了。
入夜回城,黎昭乘车,齐容与乘马,恢复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的青年银衫黑靴,鲜衣怒马的样子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抵达侯府巷子口,齐容与跃下名叫风驰的黑马,递给黎昭一个袋子。
黎昭接过,“是什么?”
“回去再看。”
黎昭点点头,目视一人一马远去,她没忍住,扯开袋子向里看,被莹亮飞跃的流萤惊到。
这个时节,他是在哪里抓到的?
黎昭撑开袋子,任流萤飞出,点亮方寸视野。
她抬起手,指尖便有流光萦绕。
流萤陆续飞远,重回自然。
满天星辰,被齐容与装进了袋子里,触手可及。
一瞬烨然,带来视觉的冲击,足够了。
黎昭很开心,可当她转身欲要回府时,巷子口又走来一道身影,一瘸一拐,青衫依旧。
黎昭疏冷了视线,看书生同样递过一个纸袋子。
茉莉飘香。
黎昭猜到是什么,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吃了,日后,也不要再来了。”
她没作停留,转身欲走,忽听书生低沉开口。
“你猜到是朕了。’
所以才会在长街上故意戏耍他。
黎昭背对青衫,语气淡如水,“陛下身处权力旋涡,习惯试探和玩弄心术,或是习惯使然,忘记真诚的含义,或是陛下的真诚太过昂贵,寻常人消受不起。臣女只想提醒陛下,若不吝惜真诚,就将真诚送给日后伴在御前的那位女子,别再委屈人
家。过去就过去了,不可挽回,不必挽回。”
黎昭走进侯府,合上府门,青衫却留在原地,手里攥着御厨制作的茉莉花饼。
待人真诚,与七情六欲一并在成长中被他淡化,陌生到苍白。
夏日茉莉,可用冰鉴封存。真诚,却只能用心储存。
他摸向心口,有涩然的钝痛蔓延全身。
曾对黎昭的有恃无恐,让他输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