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径自驶入宫城,停在燕寝前,立即有宫人搬来脚踏,扶帝王下车。
萧承没经由任何人搀扶,独自步下马车,走进寝殿,却在曹柒准备跟进来时,唤了一声“曹顺”。
两鬓斑白的老宦官越过停下步子的曹柒,笑吟吟应着“老奴在”。
曹柒也没多心,往日能近身帝王、为帝王更衣的,也只有曹顺一人。那是帝王的大伴,自己的干爹,在内廷的地位举足轻重。
可当曹柒看着曹顺黑沉着脸走出时,心口猛的一震,以口型问道:“怎么了?”
老宦官一改平日里的和颜悦色,将“他”上下打量,无声地质问着。
曹柒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发出声响惊扰到内寝的帝王,直到听得一声“将曹柒拿下”。
她满脸震惊,仍不敢发出动静,即便被两名侍卫架住手臂摁跪在地,也只是抬起脸,露出求助解惑的表情。
曹顺居高临下地凝着她,花白眉毛微拧,抬抬手,命侍卫将人带出去。
曹柒这才挣扎起来,慌乱间,珍藏在袖中的柿饼掉落在地,被曹顺弯腰捡起。
老宦官回头望了一眼珠帘方向,暗自摇摇头,手握柿饼,站在灯火通明的大殿外,静等了会儿,不见帝王改变主意,才快步去往司礼监的审讯室。
逼仄小室,没有窗棂,几盏挂灯,暗淡压抑,充斥阴森。
曹顺坐在一副桌椅前,压低尖利的嗓音,道:“陛下有令,要对你验明正身,咱家这个做干爹的,也只能奉命行事,对不住了。”
曹柒美目圆睁,在潮湿冰冷的小室冷汗涔涔,不停地摇头,本能抗拒。
曹顺到底是顾及“父子”的情分,没有让侍卫上手验身,而是传来一名信得过的宫嬷。
须臾,被验明正身的女子倒在凌乱的衣衫上,长发披散,破碎的不成样子。
“真是女子啊………………”曹顺坐在外间,在震惊中缓过来,讷讷道,“这些年,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审讯室的外间,一排利器悬挂墙上,只要严刑逼供,没有审讯不出的秘密。
亥时三刻,曹顺弯腰站在御案旁,一五一十禀奏着审讯的结果。
萧承没什么情绪,抓住一处细节问道:“服药?”
“是啊,为了不让身边人察觉端倪,曹柒......贺云裳常年服用抑制发育的药物。”
在服药的情况下,身姿还是婀娜的,可见是天生丽质,老宦官为之叹息,但多少有些同情。
能让一个出身太傅府的庶女走到今日这步,除了对帝王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因自幼容貌绝美,被家族差一点送给喜欢幼女的地方大权贵。
为了摆脱命运枷锁,年幼的贺云裳卷了大把金银私逃,差点被追赶上的贺家人活活打死,也是那日,被刚好路过的少年太子顺手解了围。
后来,她假装屈服,留在府中,相中了一个与她容貌相近的苦命孤儿,诱使其入宫为宦,孤儿受了宫刑勉强活下来,被她取而代之。
不过贺家早已没落,起因便是萧承看不惯贺太傅的为人和作风,自行更换太傅,将其贬官打发。如今的太傅府,早已换了姓氏。
老宦官不再言语,寝殿静悄悄的,唯有帝王敲打桌面的声响。
“先收监吧。”
“诺。”曹顺躬身之际,心思百转,随后,从衣袖里取出一个锦布包裹的柿饼,阐明由来,是曹柒也就是贺云裳在悲痛欲绝时,托他办的一件事。
想让帝王看一看她为他精心挑选的柿饼,哪怕只是瞧上一眼。
一个柿饼不足为奇,暗含的是心意。
怎知,萧承轻瞥一眼后,哂笑问道:“曹顺,你何时变得话多了?”
曹顺赶忙嬉笑着掴自己巴掌,插科打诨,“是老奴多嘴了。”
“能让一个女子移花接木,混入内廷多年,司礼监难辞其咎,相关者一律按规矩处罚,包括你。
“老奴领命。”
曹顺灰溜溜走出燕寝,看了一眼手中的柿饼,贺云裳早在孤注一掷之际,就该料到会有今日的结局,就别奢望陛下会看在她往日的苦劳上网开一面了。
皇家薄情,何必飞蛾扑火呢!
寝殿内,静坐的萧承没有多花心思在贺云裳的事情上,他只是想不通,黎昭为何知晓贺云裳女儿身的秘密。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即将南巡视察各地的黎淙。
翌日一大早,老者捏了捏黎昭的脸蛋,“曹柒的秘密,你是如何得知的?”
黎昭任由祖父掐着腮帮,嘴角弯弯,“说了昭昭有大神通。”
老者开始正视孙女的话,可他即将远行,手头事务繁忙,要顾及的军务太多,没工夫细想,“等南巡回来,爷爷要跟你好好聊聊。”
“正巧,我也要跟爷爷好好聊聊。”
火候差不多了,在与祖父正式摊牌前,黎昭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要让黎凌宕名誉扫地。
南巡是大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此番,祖父要替朝廷震慑住地方一些意欲招兵买马扩大势力的总兵,黎昭不想祖父分心,在作为钦差的祖父启程前,她打算按兵不动。
黎淙哼一声,松开她的腮帮,又替她揉了揉,“等爷爷离城,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黎昭挽起老人的手臂,歪头靠在他肩上。
爷孙俩相互依偎,岁月在这一刻幽静而美好。
后半晌,黎昭以入宫探望长公主的名义,特意绕行去了一趟司礼监。
少女笑盈盈站在曹顺的面前,提出的要求却娇蛮霸道。
她要见一见沦为阶下囚的贺云裳。
老宦官苦哈哈地点了头,谁让黎昭能在宫里横着走呢。再者,贺云裳不是重犯,被探监也不需要陛下的首肯。
阴暗地牢内,呆坐到腰疼的绝色美人被光亮晃了一下眼。
黎昭提灯走进来,递给狱卒一串铜钱,“我能单独与她讲几句话吗?”
狱卒点头哈腰,为黎昭挂好灯笼,躬身退了出去。
黎昭环顾一圈比冷宫还破旧的地牢,上下打量坐在草堆上的女子,轻吟道:“贺家有女,取名云裳,人如其名,美如画,衣如云。”
贺云裳意识到什么,麻木的面容浮现几分震惊,“是你揭发我的。”
“是呀。”
“你怎会知道我的秘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黎昭勾过一把长椅坐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恨陛下吗?”
是否恨他的无情?
黎昭早就领教过了。
提起萧承,贺云裳心有余情,不忍责怪,“我恨的是你。”
没有黎昭,自己怎会沦落至此!可没有黎昭,自己也没有接近圣驾的机会。
这份恨,带着心虚。
成也黎昭,败也黎昭。
黎昭不怒反笑,“你是嫉恨我吧,人性往往这般,在嫉妒面前,恩情不值一提。”
“再大的恩情,都两清了。”贺云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我以你为跳板,接近圣驾,又被你打落尘埃,两清了,我不欠你。”
她极力撇清恩情,不想让自己心虚。
黎昭摇摇头,从衣袖里取出一块包裹油纸的柿子炸糕,“你少时试图逃离家族掌控,在傍晚的街头被人打个半死,恰好被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解围。你将陛下视作渔灯,让你飘浮的人生有了方向。”
黎昭将柿子炸糕递给貌美女子,在她鼻端晃了晃,“可你不知,点灯的人是我,这份恩情,你怎么还?”
看着熟悉的柿子炸糕,贺云裳彻底愣住,当年打帘走出马车的少年,青衫如竹,清隽出尘,不仅替她解了围,还递给她一块油纸包裹的柿子炸糕。
那个味道,她记忆犹新,自此对萧承情根深种,感恩戴德。